第15章 端倪

公元前1505年,阿赫特季,卡哈卡月,第二周,

上埃及,权杖之都·瓦赛特

低沉的夜幕抹平了阿图姆神最后一缕金色的光芒,又一个美丽静谧的夜晚,迈着轻快的脚步降临人间。

古老的瓦塞特,月影朦胧,星光璀璨,灯火闪烁。五彩斑斓的光交相辉映,流银泻辉。

柔和的月光下,一望无际的田野是碧绿纯净的翡翠,奔腾不息的河流似缤纷绚丽的绸缎。

清凉的晚风轻轻涤荡了白日的喧嚣与聒噪,活泼的昆虫得以一展歌喉。花草树木翩翩起舞,处处飘逸着青翠鲜嫩的浓绿和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的幽香。

恬静若水的夜色织成一张神秘广袤又魅力无穷的网,爱恋地将天地包裹其中,使人们在一片温馨详和中安然睡去,沉入一个个甜蜜而美好的梦境。

“这样好的风景真是难得,也不知道王后主子现在怎么样了!”泰芙努特遥望着倾满了晶亮水钻的夜空,暗暗叹惋,心中波澜起伏,顿生寒意。

尽管雅赫摩斯王后仰仗着众神的庇佑,经历重重坎坷,最终平安诞下王次女,但她却深深感到:即使这个高贵的新生命顺利降临,也显然没为庞大的王室家族带来些许欢乐。后妃两党的明争暗斗日益激烈,让本就险象环生的宫廷更加风起云涌。

泰芙努特身经百战,如何不懂得政治厮杀的险恶与残酷,常因牵挂着王后的境遇而寝食难安。然而,更让泰芙努特深深担忧的是,她未曾与王次女的服侍嬷嬷会面,也不知道她照料这娇小柔弱的婴儿是否会尽心尽责。王次女这命运多舛的孩子,如今又落入了阿蒙神祭司集团的魔掌,她的命运又将何去何从?

每至夜幕降临,泰芙努特就对着澄澈的月光穿针引线,缝制吉物,为王后母女祈福祝祷。

剪刀如流星般划过一条条优美的弧线,一根绣花针在精致的亚麻布上翩翩起舞,团团丝线将那威严肃立的荷鲁斯雄鹰与体态矫健的哈托尔神牛勾勒得生龙活虎,活灵活现。

清幽的烛火伴随着阵阵晚风轻摆摇曳,泰芙努特揉了揉酸痛的眼睛,继续聚精会神的为新制的福袋嵌上五颜六色的宝石。

炯炯有神的荷鲁斯眼金光熠熠,缤纷多彩的安卡独具匠心。

泰芙努特将它们统统装进刚刚制成的福袋中,带到伊西斯圣宫里设龛供奉,兴许神灵看着这些满怀诚意的贡品,就能帮助王后驱散厄运,普降祥瑞。看着雪松桌上那些凝结着自己无数心血的作品,泰芙努特终于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

侍女凯美特端来茶点,悄悄放在桌上。她在烛光下仔细欣赏了一番这做工精良的工艺品,大加赞许道:“殿下的绝技堪称天下第一!奴才相信这些吉祥物沐浴在孔苏神神通广大的魔力光辉下,必能为王后主子带来鸿福佳运!”

“但愿如此!”泰芙努特浅笑道,“从前我生活在瓦塞特一个普通的家庭里,我的阿玛是个闻名遐迩的神医,常常风餐露宿,夜以继日地治病救人,奔走辛劳,很少陪在孩子们的身边。所以我的兄弟早早去了阿杜巴念书,剩下的姐儿几个跟着额莫学了些编织刺绣、炮香制陶的手艺活。好在这些功夫并没有混忘,如今也都派上用场了!”

泰芙努特眺望着浸润在月华星辉中的宫殿,又轻轻合上双眼,慢慢回忆起童年趣事,一股暖流在心底涌动,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忽然,内廷掌事太监叩响了阁门,匆匆来报:“王妃殿下,上边儿让奴才过来传话,说王后主子请您前去蓝莲圣宫小坐片刻,主子这是想您了!”

“说来倒真巧,我正琢磨着去拜见王后主子呢!没想到她先来请我了!”泰芙努特由衷欣喜道,“这一连数月未见,王后主子身体可有好转?”

小太监并没有立刻搭话,只见他突然把脸一沉,聂喏道:“奴才不敢混说,殿下自个儿去瞧瞧,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

泰芙努特闻听此言,便知大事不妙,内心顿时七上八下起来。

穆诺梅特奉命备好了轿辇,又伺候王妃进行简单的梳洗打扮。在泰芙努特的不断催促下,一行人火急火燎地赶赴了伊西斯圣宫。

当此已是夜阑人静,明月高悬。清亮的光辉透过轻薄的云层,如水银般直倾下来,将整个玛尔卡塔王宫笼罩在淡淡的水华之中,连绵的宫阙楼台如山峦重叠,起起伏伏,高大的宫墙似银龙飞腾,粼粼闪耀。

虽是夜色醉人,风景如画,泰芙努特却始终感觉,空调中弥漫着阴森恐怖的气息,久久不能释怀!

轿辇刚刚行至伊西斯圣宫殿口,泰芙努特就差点儿被扑鼻而来的药粉呛晕了过去。

她屏住呼吸进入内室,四周除了水钟的涓涓水流敲打着石碗,滴答作响,便是无边的静谧。

唯见一张华丽的紫檀床榻上侧躺着一位单薄如纸的女子,她面黄肌瘦,憔悴不堪,青紫的嘴唇,布满红疹的皮肤,令人望而生怜。

王后因饱受病痛的摧残,那娇美的面庞已无半点风韵,而虚弱的身体因受不住秋夜的凉风,正瑟瑟发抖。

太医长阿蒙霍特普跪在床前,为王后诊治,他宽大的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亦是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

听到了那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雅赫摩斯才勉强睁开双眼,挑起那新月般的弯弯细眉喜出望外的:“是额韵来了,快坐啊!”

阿蒙霍特普闻讯忙转过身,向王妃打了个千儿,恭敬道:“微臣参见王妃,愿王妃殿下万福金安!”

泰芙努特随即欠身还礼,亲和道:“太医长原不必如此客气,只要你能照顾好王后主子的玉体,本妃自然万安!”

阿蒙霍特普伏下身子,连磕了几个响头,愁眉苦脸地惋惜道:“请恕微臣无能!王后主子连续服药已达数月,却仍收效甚微,虽然主子能偶尔下地走动,但主子整日神情恍惚,夜多梦魇,食水不思,心郁气结,这病恐怕是难好了!”

雅赫摩斯闻言却十分坦然,她轻轻摆了摆手,强笑道:“太医长何须自责!本后自幼便是个多愁多病之身,能勉强挨到今日实属万幸了。这几日大人侍疾也挺辛苦,没有功劳亦有苦劳,本后甚是欣慰。正好现下王妃过来,我们姐妹也好叙叙话,就不久留大人了,快回去好生休息吧!”语毕,她又吩咐侍女安赫梯地上赏赐了十德本碎黄金给予阿蒙霍特普泰。

太医长捧着沉甸甸的口袋,乐开了花,他连连向王后打恭作揖致谢。而后三步一跪,五步一叩的告退了。

漆黑沉静的夜空,繁星密布。辽阔无垠的宫殿,镀满了柔美的银霜,古朴秀丽,幻彩迷蒙。

雅赫摩斯艰难地起身,执了泰芙努特的双手,情深意切道:“额韵,我盼星星盼月亮,可总算把你给盼来了!”

“没及早过来向主子请安问好,是奴才的罪过!”泰芙努特直身而跪,俯身颔首,深表歉意道。

“额韵何罪之有呢?倒是我整天介蓬头垢面,浑浑噩噩地没脸见人了,要是再把我这身上的晦气带给你,可就更不得了了!”雅赫摩斯难受地别过头去,灰心丧气道。

“主子这么说,可是要与奴才生分了!您既然当奴才是自家姐妹,那就更没必要和奴才闹这些虚文了!”泰芙努特急忙宽慰道。

“额韵言之有理,多谢你的理解!”雅赫摩斯微微一笑,平和道。

泰芙努特顺势跪伏在地,将一个镶嵌着金边儿的木宝盒高举过头顶,心悦诚服地祝愿道:“奴才还未来得及恭贺主子喜得千金,还望主子宽宏大量。今日特来献上这些亲手制作的吉祥物略表心意,还望您笑纳。奴才衷心期望王后主子万事如意,好运常伴,王次女聪慧乖巧,幸福安康!”

雅赫摩斯轻轻抚摸着这些金光闪闪的礼物,接连赞叹,感动至深道:“额韵,我们向来是同心同德的知音密友,因此我的女儿也是你的女儿,我们要一起看她平安长大!”

“多谢主子恩典!”泰芙努特将王后的双手握得更紧,晶莹的泪珠在眼眶中来回打转。

“你看,咱们彼此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怎么倒是无语凝噎了!这是怎么回事儿?雅赫摩斯敞开心扉道,“我在病中十分挂心,不知额韵宫中一切安好?”

“托众神与主子的福,奴才那里一切照旧!王太子整日披星戴月的在竞技场训练骑射,回宫后还要在上书房挑灯夜战翻阅卷宗,寻求治国之道,近来文治武功倒是颇有长进。只是我们母子日夜不得相见,叫我这个做额莫的怎么放心的下?”泰芙努特哭笑不得。

“阿蒙摩斯身为王太子,肩负着社稷兴衰与万民福祉的重任,必须吃苦耐劳,德才兼备。常言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何况是未来九五之尊的帝王呢!唉,真是难为你的一片慈母之心!”雅赫摩斯唉声叹气,“皇家子嗣向来都是命运多舛,自打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亲生父母的关爱与呵护,宫中孤寂凄苦的漫漫长日都要独自挨过,不知人间冷暖。而我们这些做后妃的,日日形单影只,独守着青灯神像,聊此余生,尝遍世事艰辛。这心中的苦啊,只有我们才能明白!”

静淡的月光洒满了雅赫摩斯充满惆怅的面庞,晦暗的双目已然闪烁着委屈的泪花。

泰芙努特上前拥抱着王后,惺惺相惜道:“主子,世事非人能所预料,既来之则安之,人不能和命争。左右也是一天,不如我们放宽心,跟随命运的脚步,服从众神的安排。只要我们平安健康的活下去,一切都是有可能,有希望的!”

雅赫摩斯听罢,心中一颤,她摇摇头,遗憾道:“生活对我来说,早已全然无望!我身为王后,主位中宫,理应堪称六宫嫔妃、命妇的表率!没成想,奥佩特节那日竟累昏在太平殿里,只怕又有爱兴风作浪的小人要在背地里咒骂我这个不中用的神妻,整天拖懒,怠慢众神!陛下若再怪罪下来,我哪里担待得起!”

“主子大可不必担惊受怕,您正直善良、勤劳忠恳,是众望所归的两地女主,谁敢在背后指责您的不是?这跳梁小丑代代不绝,跳得越高,摔得越惨,终究成不了什么气候!”泰芙努特心直口快道,“只是您提起了当日之事,倒是叫奴才心里有一疑惑,不知当讲不当讲!”

“额韵但讲无妨!”雅赫摩斯新奇道,认真聆听起来。

“按说您近来贵体硬朗,胎像稳固,怎会遭遇如此不测,以致王女殿下早产?”泰芙努特疑惑不解道。

“这——我也不知道啊,都怪我自个儿不争气罢了!”雅赫摩斯长吁短叹道。

“这件事儿恐怕不像主子想象的这么简单,它自始至终便疑点颇多。奴才是顾虑您的安危,才向主子询问的。照理主子即使有难产之兆,也断不会出现太医长所说的症状。”泰芙努特忧心忡忡道。

雅赫摩斯听过王妃的一席话,瞬间茅塞顿开,她满腹狐疑道:“那日的祭拜仪式并无异常,但太平殿中焚香的圣香,在深夜里忽然散发出奇怪的味道,不像平时惯用的没药,莫非是——”

“哼,看来事实再简单明了不过了!他们这群逆贼,胆敢在众神的慧眼下,行如此不悌不义之事!”泰芙努特满腔怒火终于爆发,义愤填膺道,“敢于忤逆犯上并痛下毒手的,除了紫樱宫的那小丫头儿,这偌大的王城,该找不出第二个这样胆大包天的主儿了!说来我倒是不冤枉她,这些所作所为早有预谋!可惜啊!那天只顾着关心主子的贵体安康,没能及时去事发地点查验香灰,让恶人钻了空子!不过纸终究包不住火,为了您那顶王后凤冠,她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今后再想抓她的把柄整治她,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听着额韵的话,倒是叫我糊里糊涂的了?”雅赫摩斯百思不得其解道。

“主子,事到如今,您怎么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察觉!”泰芙努特试图沉住气,耐心解释道,“适逢奥佩特庆典,主子每年都要留下来单独祭神。穆特内芙尔特发现时机成熟,便早已打典好了下人,在香料里动了手脚。奴才观察,她临出殿门时,还特意朝先知使了个眼色。这样,主子在深夜里不知不觉地中毒昏倒,导致病症发作,次日清晨,王女便提前临盆。在众人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他们又不知从哪里调遣了一批拿到贿赂的医女,服侍主子生产,由于她们医术低略,又没尽职尽责,造成您分娩的伤口感了染,罹患产褥热,这病弄不好就会一尸两命的!什么美其名曰称主子恶灵附身,实则是把自己的罪行洗刷得一干二净!”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侧妃年纪轻轻,怎能如此心狠手辣,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加害我腹中无辜的孩儿!五年来,我委曲求全,以王后之尊,迁就她一介偏妃,这已是最大的让步,她为何还要如此苦苦相逼?”雅赫摩斯大惊失色,立时有万箭穿心之感。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她猛的喷出一口鲜血。

泰芙努特望着眼前的一幕,早已惊讶得目瞪口呆,她赶紧服侍王后饮饮下一杯清火安神的薄荷茶,深恶痛绝道:“主子怎么还没看透!这宫中险恶的政治斗争,向来都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从不讲一点儿情面!穆特内芙尔特家族的兴盛与荣耀是建立在无数骷髅塔和白骨堆之上的!正所谓亏心事儿做多了,自然害怕报应不爽!若她不把所有隐患都转草除根,她怎可安心!您想想看,日后王次女成了主子的接班人,若秉承先祖遗志,攘除奸凶,重整宫风,那么她家人的尊荣位分不保,还如何骑在王室与百姓的头上作威作福?主子是伊西斯女神的化身,可要在关键时刻替您的子民做主啊!”

“额韵,你说我能怎么办?紫樱宫那位背后的靠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王室和神庙的关系本就势如水火,有着源远流长的仇恨。我本不想心慈手软,一有机会就应该置他们于死地。但每当我脑海中浮现出埃及大地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的景象,一股强烈的负罪感便占据了我的内心,众神告诉我不能这么做!祖国已经饱受战火上百年的摧残,如今不能再出现任何势力,破坏我大埃及内部的稳定与团结,否则类似喜克索斯的蛮夷便会乘虚而入,我们就离亡国灭族不远了!”雅赫摩斯直抒胸臆道,“只要我一天还是大埃及的王后,我便要守护我的莱基特,在自我与大家的利益之间,我必须做出清醒的抉择,这不是对罪恶的姑息与容忍,而是对真、善、美最无奈的褒奖和成全!”

“奴才打心眼儿里敬佩主子的胸襟,无论何时,奴才都愿意谨遵主子的懿旨,与您同舟共济,同甘共苦!”泰芙努特毕恭毕敬的行以跪拜大礼,诚心诚意道。

“我的好额韵,你就是阿蒙神赐予我的福星!”雅赫摩斯挽着王妃的臂膀,一行清泪立马夺眶而出,“我永远相信,善行必将得到它应有的回报,我们都会等到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

这一夜,月明风清。后、妃二人久不能眠,她们情投意合的侃侃而谈,敞开心扉,互诉直肠,直到月星隐耀,东方既白,天将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