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昨天夜里,李茂盛把肥肉吃多了。

一早起来,他接连拉了好几次。走出郭家,肚子又隐隐作痛,简直受不了。他不得不跑到林子里面去蹲着。可他一不小心,叫野茅草把臀部蠚出了血珠,便折上裤子走了出来。李茂盛没走多远,感觉肚子还是叽叽咕咕,老是想解大便。但事情太多了,他没那么多时间找厕所,搞来屁股上夹着㞎㞎,裤裆里面臭熏熏的,难受极了。

李茂盛按着肚子,在村子里跩了一阵,没找到几个民工。他想不出办法,只好弓着腰,忍着肚痛,又把铜锣敲打起来。

“当——当——当——”

“各家各户注意了,维修城墙,大人孩子都要去。装病的,逃避的,通通都要绑着去……”

“当——当——当——”

接连不断的铜锣声传到了紫竹寺,马马儿搞不清楚寺庙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顺着声音,悄悄走进村子,发现一边敲打铜锣,一边喊话的人是李茂盛。虽然他非常害怕李茂盛,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的声音,心里有些好奇(这时,马奶奶已经死去几天,马马儿的心情,也稍微平静了一点),便远远地跟在后面,当尾巴跟。

马马儿打着吊线,走了几户人家,才知道敲打铜锣,是为了提醒村子里的人,去维修城墙。马马儿最不喜欢的人,就是李茂盛,他便往树林里面一钻,独自走了。

马马儿来到高坎底下,在一个偏僻的荒草丛中,发现了一棵红柑树。树上挂满果子(那是秋天成熟后,无人采摘的果子),他以为那是不能吃的野生红柑,没去管它。

一只小鸟飞来,歇在有个竹筒(那是为了繁殖优良果树,在竹筒内加细土,将切开的半边树枝插入土中,让其慢慢长出根来)的树枝上,他随手捡个石头,嗖声甩去。小鸟飞了,但啪声掉了个红柑下来。他搣开一尝,一点不酸,而且,回口还是甜的。就找根竹竿,戳了许多下来,用衣服包着,拿回了庙里去。

马马儿把红柑放好以后,又拿布袋,准备把树梢上剩余的红柑,全部摘了。

当他第二次走进村子时,前面传来了惊恐的敲门声。他躲在竹林里面一看,是李茂盛在村子中间四处找人。马马儿害怕他,不敢直接走过去。他东躲西藏,绕了一圈,眼看高坎已经不远了,谁知对面路上,有一些乡亲,被两个军兵押了过来(这两个军兵,就是先前的两个军兵,他们在半路上把第一批民工,交给接应的军兵以后,又回来了)。马马儿感到事情不妙,不得不蹲下身子,躲了起来。

“有人有人!”其中一个军兵,忽然大声吼道,“这里有人!”

“哪里?哪里?”李茂盛在前面路口上,听见军兵呐喊有人,也骂着道,“他妈的!”

马马儿以为军兵发现了他,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出不出来?”李茂盛把敲打铜锣的木棒举得高高的,“不出来老子弄死你!”

马马儿见李茂盛和军兵们凶神恶煞的样子,抖着身子,正要站起身来。可军兵却朝旁边快步跑了过去:“他妈的,往哪里跑?”

“截住,截住。”李茂盛跟着闹了起来,“把他截住。别让他跑了。”

马马儿这才明白,李茂盛和军兵并非冲着他来。而是前面茅秆丛中,还藏了另外一个人。

“是哪一个刁民?真是不像话呢。”

“截住,截住。”军兵啪声把鞭子一甩,“把他截住,把他截住。”

躲在茅秆丛中的人,知道跑不了了。他怕军兵收拾他,不得不走出来,跑到李茂盛背后去躬着。

“敢给我李大爷调皮。”李茂盛反扭手臂,一把就把后面的人抓着不放。“跑哇,这下跑哇。把我激怒了,老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信不信?捶你的骨油,打碎你的踝骨!”

军兵跑过来后,不由分说,提着鞭子,就是一阵狠狠地抽。

“龟儿子,不弄得你惊呼叫唤,不知道好歹。”

“军爷饶命,军爷饶命……”

“饶命?还逃跑吗?”

“不是逃跑,不是逃跑。你们听我说吧,军爷,我妈死了,想抓紧时间把她埋了。才把墓地里去挖坑转来,看见你们腰上那把刀,好吓人的。真的不是逃跑,真的不是逃跑。维修城墙,不是三两天的事情,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等我把我妈埋了就去吧。用不了多长时间的。”

“这才怪了,你妈早不死迟不死,单单维修城墙她就死。”打人军兵提着那人领口吼道,“说来谁信?”

“哎呀,有谁愿意乱说自己的妈死了呀?要是我说半句谎话,都不算人。真是死了……”

“军爷面前,”李茂盛说,“还狡辩?”

“不信?你们去看吧。真是死了。”

“看什么看?”李茂盛凶神恶煞说道,“军爷说没死就没死嘛。”

“……哎呀,真的……”

“你看嘛,”另一个军兵咬牙切齿嚷道,“你有多少门枋,他就有多少对子。”

“不说那么多。”李茂盛大声说道,“还有人些呢?他们究竟藏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不知道他们……藏到哪里去了……”

军兵见对方吞吞吐吐,以为他不老实,接着又是一阵紧过一阵的鞭子。

“哎呀,军爷吔,哎呀,哎呀呀……”所谓逃跑者,被军兵打得抱头乱跳,很快就招架不住。“军爷吔,饶命吧,哎呀呀,哎呀……”

“逃跑者”遭军兵毒打一顿,又被强行拖了过来。

大路这边,正准备去县城的一二十个民工,看见“逃跑者”被打得皮开肉绽,一个个心都紧了。他们气愤地围上前去,一看才知,“逃跑者”不是别人,正是江泥水匠。

江泥水匠,年龄二十五六,个子不矮,但身体瘦弱。他人大面大,挨了许多家伙,还连申辩的权利也不给他。

其实,江泥水匠根本不是逃避劳役。天快亮的时候,他娘饿死了。当他正要请人帮忙掩埋的时候,恰遇李茂盛和军兵在村子里催促乡亲们去维修城墙。江泥水匠不仅请不到人,连自己也不敢现身。他想:

“正县城墙,早就垮得不像样子了。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就是照以前服劳役的惯例,最起码也要二三十天。如果等到那个时候,只怕娘的尸体,早被野猫子、黄鼠狼吃来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了。”

于是,他带上工具,溜进墓地,挖好土坑,正准备把娘背去掩埋的时候,被李茂盛和军兵逮了个正着。

“李大爷,看在近邻的份上,求你帮我说几句好话吧。”

李茂盛见江泥水匠挨了不少家伙,心就有点软了。“军爷,要不,就宽限他一下吧……”

“不行不行!”

“他家里面,真是死了人。”李茂盛心想给他半天时间也无大碍,反正要等到傍晚才点人数。只要点人数的时候,人到就行了。“给他半天时间,看行吗……”

“说不行就不行,必须马上走。”

军爷说不行,李茂盛没法,他掉过头来随口说道:“反正这是大冬天,就是错搁几天,你娘的尸体也臭不了。回来再掩埋吧。”

“李大爷,你说什么疯话哦?争表现就连良心都不要了是吗?”一旁的周大爷,见军兵油盐不进,他不敢去招惹军兵,就把恶气发在李茂盛身上。“人都死了,还不让家属拿去掩埋。不掩埋可以,那抬到你家里面去,你答不答应嘛?连人性都不要啦?”

“怎么办吧?”李茂盛也没奈何,“你是亲眼看见的,军爷说不行嘛。”

周大爷瞪了两眼,没有说话。

“要么,我再给他们商量一下。”李茂盛硬着头皮,回过头去说道,“军爷,这个……这个江泥水匠嘛,他想逃避,果然是他的不对。但他家里呢,确实是死人了,根据这个……这个风俗习惯……就,就宽限他半……半天吧……”

“啪!”

李茂盛话还没说完,就遭军兵给了他一耳光。

事实上,李茂盛当里长多年,还从来没这么窝囊过,竟然成了老鼠钻风匣——两头受气。

江泥水匠见李茂盛也很难堪,心里面自然有一些过意不去。他暗暗骂道:狗娘养的军兵,简直就是不通人性的畜生。

军兵不仅不考虑江泥水匠的感受,甚至还不给李茂盛面子。虽然李茂盛脸皮厚,可江泥水匠多多少少还是有点脾气呀。当然,他这个脾气绝不是那种性情暴躁、一味只认死理的一根筋。此刻他握紧拳头,黑着脸色,看样子马上就要冲上去与军兵打斗的情形。一旁的周大爷慌了,一把抓住江泥水匠,低声劝道:“千万不能冲动呀。”

江泥水匠看着周大爷,喉咙都僵硬了:“娘死了都不让入土,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李茂盛灰溜溜地吆喝其他人去了,周大爷便拉着江泥水匠,向正在聚集的人群中间走去。

突然,前面军兵又发现了马马儿。“他妈的,这里还有人呀?”

“是觉得这么不正常,原来到处都藏了人呢?”李茂盛见军兵发现林子里面还有人,顿时火了,“给我捉迷藏,不想活啦?”

李茂盛跑上前去,说,“谁,是谁呀?安心要把我搞垮是吗?明明老子都挨揍了,还不给我支持。”

马马儿知道这次跑不了了,怯生生地走了过来。

“滚你妈哟的,”军兵嚷道,“这么小的个头。”

“管他喽,小是小,可以凑个人头吧。过来过来。”李茂盛一看,是马马儿,“嚯,原来是你呀?头发剃了就认不出你啦?龟儿子,流沙堰是你家婆屋吗?这么多天了还没走?幸好没走呢,不然老子还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人呢。”

马马儿不敢靠近军兵和李茂盛,站在两丈多远的地方,傻乎乎地把他们盯着。

“聋啦?喊你过来你就过来吧。”李茂盛吼道。“快去找个家具,拿在手上,给老子维修城墙去。”

“维修城墙去?”马马儿搞不懂什么是维修城墙。“有饭吃呗?”

“滚你妈哟的,喊你去你就去吧,还跟老子讲价钱。”李茂盛按着小肚子说道,“真是叫花子呀,那么小个肚子,赏你一瓜瓢,把肚子给你胀得爆。”

马马儿听说把肚子都胀得爆,心里面不敢相信。他把脑袋扭过去往后面一看,果然也有小孩子。于是说道:

“好吧,等我把东西收拾好,一会儿就过来。”

“不准溜了。”

“知道知道。”

“要是等一会儿没看见你,谨防老子弄死你!”

马马儿很快跑回紫竹寺,把被盖裹好,背在背上。走进村子后,又在一处没人居住的院子里面,找了一把锄头,然后跟在江泥水匠身后,一起往县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