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求生者

在十岁的那一年,少年第一次经历了天灾,那是历史罕有的9.1级大地震,家乡正处于震源中心。

在那很幼小的心灵里,少年就非常明白,人类的身体是如此的脆弱。不仅仅是他,不仅仅是他的父母,所有的人类,都如此的脆弱。

2010年,玉树地震,死亡人数2698。

2008年,汶川地震,死亡人数69,227。

1976年,唐山地震,死亡人数242,769。

这一切,都是少年在书本上读到过的数字。如今,他即将成为其中的一员。

家人都在第一波震动中倒下,被建筑物埋到了更深层的地下。少年的右腿也被压断,很早便没有知觉。

七天前已经听不到其他的声音,五天前已经没有食物,三天前已经不愿意去计算时间。

少年并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着什么,他只是不想在黑暗中一睡不醒。

他曾在书本上读过,地震搜救,本就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每一次天灾,国家都尽了最大的努力,投入最大的人力物力。但是,受灾地区环境艰险、地形叵测,救灾设备难以进入,人类社会赖以生存的交通工具,在这样的灾难面前束手无策。

每一次天灾,最终的方法,永远只有一个——

人。

军人,冒着生命危险,以血肉之躯冒死挺进。在能见度为零的情况下,由飞机上跳伞进入灾区;在余震不断的情况下,用自己的双脚一步步接近灾区。

据说,每一位战士,在进行营救前,都为自己留下了遗书。

全国人民都知道,他们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他人的生还。

在少年稚嫩的心灵里,以命换命,这实在是一道太过残酷的算术题。

很久以前,少年就曾经想,如果,仅仅是如果,存在着那样的一种力量——

它拥有着媲美人类的双腿,具备踏破一切的机动力,任何地形,都无法阻挡它的脚步;

它拥有着媲美人类的双手,能做出随心所欲的动作,任何工具,都能得心应手地操纵;

它拥有着媲美钢铁的身躯,可以保护脆弱的人,无惧任何危险,无惧任何伤害。

它像人体一样灵巧,像人体一样敏捷,却又比人体更加坚韧,比人体更加强大。

如果存在,这种力量能否拯救自己,能否拯救千千万万的人?

如果存在,这种力量又究竟是什么?

可惜,直至生命最终之日,少年也仍旧没有看到答案。

奇怪的是,少年心中并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更多的,反而是不甘心。还有很多的地方没有去过,还有很多的东西没有见过。不想就这样结束,无法就这样放弃。

一股郁结的情感,一瞬间涌上心头,化作野兽般的嘶吼,从喉咙里爆发了出来。嘶哑的声音回荡在黑暗里,在封闭的地洞中来回反弹,发出悠长的回声。

当世界回归静寂的时刻,少年突然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嗒……嗒……”

如遭电击一般,少年抬起头,打起了全部的精神,他努力睁开双眼,仔细捕捉着周遭的变化。

“嗒……嗒……”那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并且逐渐迫近。它有着稳定的节奏,像是人类的脚步声,但频率又异常缓慢,似乎每一步都迈出了数倍于常人的步幅。

少年无法相信自己的听觉,他知道自己沉埋在废墟深处,不可能有人靠近。经过了那么久,肉体的知觉已不可靠,但是他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原本摇摇欲灭的火苗,突然延烧到了身体的每一寸肌肉。他努力地朝着声音伸出手,想要离它更近一些,更近一些。而那声音,也似乎正在回应着他,更响亮,更剧烈,重复着连续的节奏。

最后的一声“嗒”,在头顶上方的不远处停住了。随后,又响起了一种新的声音,那是金属与石块之间发出的摩擦与撞击的声音。少年感到身边的物体都在微微震动着,他由此确信自己听到的并非幻觉。

——那是强而有力的挖掘声。少年能想象到金属插入砂土中,巨大的残骸被挖出并轻轻抛到旁边,然后沉闷地撞击着地面的场景。

少年惊叹于这股声音中所蕴含的力量,如此的有力,又如此的轻柔,谨慎地确保着周边残存的支撑。在少年有限的认知里,这绝不是任何机器所能够做到的。

他早已经站不起来,但他伸出虚弱的双手,匍匐着爬向声音的方向。

终于,一道刺眼的阳光从头顶落下,几乎同一时间,新鲜空气的味道,欢快地蹿进了他的身体。

他用双手支撑起上身,尽全力仰起头,想要看清眼前的景象。但是瞳孔早已习惯了漫长的黑暗,此时根本睁不开眼,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人影……

一个巨大的人影。

“不要放弃。”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头顶的空洞中传来,清晰地钻进了他的脑海里。少年的口舌已经僵硬得说不出话来,他只能尽全力发出嘶哑的吼声,回应着头顶的声音。

两只巨大的手掌,缓缓伸过来,托起了少年的身体。如此地有力,又如此地轻柔,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出废墟。

紧绷住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少年感到自己再也支撑不住,只想闭起双眼,一口气睡到地老天荒。

但是,他还不能睡去,不能一无所知地睡去。

少年咬紧牙齿,集中起所有的毅力与精神,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他猛力睁开眼睛——


他看到了一直在寻找的答案。

他看到了不应属于这个时代的,钢铁的巨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