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
谢利只能想到这个词用于形容自己的故乡。
空气混杂着湿腐的土腥气和干枯血迹的铁锈味,枯败的树有气无力地伏在地上,已经风化的石墙只要用手轻轻碰一下就会粉碎。偶尔会因为气流带动起风沙,卷起地上剥落的灰皮,在地面留下可怖的爪痕。
路上时不时能看到穿着和赫麦尔身体上的纹章同样花纹的、黑色长袍的异教徒,绑着女人和小孩,疯疯癫癫地高喊着他听不懂的祷词,把挣扎着的妇人按倒在地,用染血的仪式短刀一寸寸地剖开皮肤,血混着哭声渗进尘土。
惨叫声和凄惨的风声混杂在一起,吵的他心烦。
自己本早就该习惯这幅景象的、但已经到了今天,为什么还是会从心底感觉反胃呢?
谢利凝视着悬于天空的刺眼的苍白光环一会,轻叹一声。
洁白且压抑,仿佛是天使的羽翼交叠成的太阳,如凝视着地狱的瞳孔,仿佛世界在它的注视下都忘了运转。
“世界的狭缝”是为了封印某个“天灾”才被分割出的——这是在这里苟延残喘的生物都心照不宣的事实。
『曾经有一场席卷了世界的天灾。为了把它封印,所以神把世界分成了三份,而天灾就被封印于裂缝(这里)。』
他过去曾见过有天使出现在这里,因为这件事和本地人爆发冲突。当然一句“这是必要的牺牲”就搪塞过去:
反正有他们驻守在天空,这个秘密就一直能连同“天灾”一起,永生永世被封印在这里。
至于这里的人会怎么样,自然无人关心了。不如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全都死在这里,那么外界就能永远地和平安稳下去……
那可不能就这样让他们如愿。自己不能死,也不可能死。
得到了这般的力量之后,想要改变这种命运,那就和呼吸一般轻松——谢利如此确信。
他有这样的自信:他是这里唯一一个,能改变现状的人。
“……谢利。”
就算不回头确认也知道,是他的姐姐露刻丝。
谢利怔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瞬间——他整理好表情和要说的话,转过身——错愕地看着她:
“姐?”
“我不是说过最近不要再出门了……还好我担心跟出来看看……”
就算依旧是那副万事都无所谓的冷漠表情,但语气中的焦急和责备是藏不住的。她拉起谢利的手就要带他回去:
“好了,你现在立刻给我回家。”
“……袭击的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听谢利这样问,露刻丝睁大了眼睛,与他那单纯是好奇的眼神相交——她的脸上泛起一阵绯红,匆忙眨了眨眼,躲过他那炽热的视线:
“……但是这里对你来说也太危险了。还是先回去吧。”
她并不懂怎样关心人,只能这样笨拙地尽可能地表达保护欲。
露刻丝并不知道巴力是谁击退的,蕾吉涅也没有和她说昨天具体发生了什么。暂且就当是蕾吉涅做的——确实松了口气,但不代表今后那群人就不会找上门。
完全没有任何战斗能力的谢利,还是乖乖待在家里比较好。
谢利用着力,立在原地不动,试图甩开她。他并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并不是演戏,因为他确实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却没想到被姐姐跟踪了。
露刻丝看着眼前这位难得固执地反抗自己的弟弟,无奈地叹了口气,指着那些黑袍人:
“怎么。跑到该隐教教徒的老巢附近来,你也想被该隐教的人抓去吗?”
“……”
一时间他不知道怎样回答。
因为,他确实是来调查该隐教、或者说是该隐(以及赫麦尔)的事情的。但是这种真相绝不可能说出口。
他那个执拗的姐姐如果听闻了自己的意图,想必一定会以为他疯了,然后直接把他锁在房间里吧。
“……我回去就是了。”
谢利有些不满地咕哝。
这是真心实意的牢骚。毕竟牵扯到魔王联盟,怎么可能会不去查这位团长的底细。
这样看,这条路大概率是堵死了。
就在谢利这么想的时候——
大地,在晃动。
“……?”
漆黑的天空,如泼墨般被蓝闪蝶的海洋染上鲜艳的蓝定格在空中,仿佛魔女的黑色长袍上的蓝宝石。
没有错。那个是母亲才会用的魔法,只是现在明显地失控了:
恍惚间,给谢利世界都静止了的错觉——
下一瞬,狂暴的魔力淹没了这里:铺天盖地地、如沼泽的手,压抑着他的躯体向下拖拽:
“快逃——”
露克斯望着那能吞没一切的蓝色的潮,近乎是条件反射地把谢利推开。谢利失去平衡,跌坐在地上。但是——
犹若天灾的景象。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呢?
谢利呆愣地望着蔓延的蓝色海洋,嘴一张一合地想要说些什么,但都被他咽回去了。
母亲,“女王”蕾吉涅的死亡从来都不是改变昨天那个人的袭击的事实就能了事的。
她注定会死——谢利颤抖着、得出了如此残酷的结论。慌乱、挫败、悲愤、恐惧,甚至憎恶等复杂的感情一并地涌上,抵在他的喉咙。
胃里翻江倒海,血液逆流般直冲脑门,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几乎要把肉撕开。
好恶心。
好想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啊??
一股热流冲破胸口。他无法再忍。——不行,现在无论如何都要回去。说不定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对,一定能做些什么!有些事情是只有自己才能做的,而自己一定能做到——
他疯也似地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朝着家的方向狂奔。
“谢利!?”露克斯惊恐地追上去,把他拉住:“你疯了!给我留在这里,要么想办法逃出去!”
听到她这样讲、又看到眼前的景象,谢利这才反应过来。他突然想起来什么绝对不能忽视的、非常重要的事实,深吸一口气平静心情,终于冷静下来:
“姐,对不起。”
“欸?”
唐突的道歉。
露刻丝愣在原地。仅此一句话就足以把她将要讲出口的所有责备都吞回去了。
能感觉到,谢利在颤抖。
此刻好像世界都安静下来,蝶光落在二人身上,撒下斑驳的蓝。只能隐约听到自己的呼吸和谢利的啜泣声:
“我错怪你了。”
“突然在说什么……”
——就算说了,她也不会理解的。
他一直以为是她杀了母亲、把他赶出家门,令自己无家可归。
哈哈……你真是个笨蛋啊,姐姐。明明可以说出真相的,但是却以那种方、把自己推向了更好的未来——这就是他那个笨拙又温柔的姐姐。
谢利轻笑着握住她的手腕,转过身。翠色的独眼泛着泪花,在蓝蝶的光芒下映照成天青。他握起姐姐的手,用不可置疑的坚定语气说道:
“这次交给我。相信我一次,姐姐。”
露刻丝怔怔望着弟弟。
他的声音仿佛有某种魔力,哪怕如露刻丝也动摇了。
他的弟弟和之前不一样。至少不再是那个畏首畏尾、哪怕就连客人都不太敢见的谢利了——
“嗯……好。我和你一起去。”
她轻声地、近乎是无意识说出这句话。
他已经和以前不同,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她们母女背后的孩子了。
直觉上给人感觉可靠、足够信赖,所以便能把后背托付给他:就是这样纯粹的感情。
谢利拉过她的手,朝着风暴的中心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