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夜之后,若乔、爸妈、班主任柏常青及其他师生陆续知道了沈依乔转学文科的决定,这件事一时间成了七中的话题焦点。
“这可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啊!”教导主任刘玉萍喜形于色,拍手感叹,似乎文科振兴大业又有了希望。
沈依乔、沈若乔自高一起便轮番占据文科成绩年级第一的位置,她们在老师眼里是七中文科的种子选手。
暑期集中补习结束,学校安排了一场统一考试,卷面及考试安排与高考一样,考试结束后是为期十天的“暑假”,期间萧梓舟等十余名学生将赴省城参加全国高中生数学、理、化、生竞赛,而十天后,沈依乔将转入文科(4)班学习。
下午四点,阳光依然热烈,穿过教学楼高大的石柱斜照进来。沈若乔在门楼下的光影之间来回踱步。考试结束了,暑假开始了。
最后一门考英语,这是当下最令若乔感到轻松的学科。今天阅读理解中出现了一个她从未接触过的概念——Financial Crisis,所幸她擅长语序推理,即便不太理解,也还算顺利地完成了作答,一如既往,她又提早交卷了。
铃声响起,考试结束。学生们涌了出来。沈若乔身边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沈若乔心想:这是依乔最后一次理科考试,今后,她再也不用经历计算题的折磨,甚至学习备考的每分每秒对她而言都会是享受。真替她感到轻松!
“考金融危机,真是紧跟时事!”——沈若乔的思路被一个声音打断。她回过头,见三个男生并排走来——他们都是这次理科竞赛代表队成员,说话的人在三人当中,叫张致,是理(1)班班长。他脚步很快,兴致盎然,余光偶然见到沈若乔,神情变得更加认真,点头向沈若乔打了个招呼,又立刻投入到对话中。
同行的一个男生说:“我昨天刚看新闻,说美国那边发生了‘次贷危机’,我还特意上网查什么叫‘次贷危机’,没想到今天竟然会考到。别说,要是不查,我还真不知道那个叫‘雷曼兄弟’的是个银行,我可能真以为是个什么偶像团体呢!”
张致说:“借银行钱的人不还钱了,银行也得崩溃。现在全球化程度这么高,互相借钱再互相欠钱,小违约就变成大危机了。据说最近我们国家股市下跌,也和这场危机有关。”
另一个男生说:“怪不得,这段时间老师们一个个唉声叹气的。”
……
沈若乔看着三人的背影走进门楼外的阳光里。即便天色渐晚,这画面仍显得轻快、充满力量和希望。这也许就是夏天的魅力,连夕阳都是跃跃欲试的,哪怕即将拥抱的是黑夜。
对沈若乔而言,假期伊始,少年们奔赴竞赛场,那是她触不可及的高远;沈依乔回归文科,那是她不愿甘心的福田。这一上一下两条线给她划定了一个空间,这是属于她的现实,她需要在其中做出如这盛夏般火热与蓬勃的努力,以迎接即将到来的凉夜。
(2)
日光又暗了一层。远处,住校生拎着鼓囊囊的行李包,三五成群,启程回家——这是一个充满期待和仪式感的动作。家,永远都具有最热切的召唤。
沈依乔和沈若乔很幸运,自小到大,宜田最好的学校在哪,她们的家就在哪,而且学校和家永远在步行距离内,一天三顿饭都是妈妈亲手做的,以致于她们对校外的“黑暗料理”有一种不知好歹的好奇,就像此刻,若乔看着兴致勃勃踏上漫长回家旅程的住校同学们,也感到一种不知好歹的艳羡——她觉得自己的生活中,缺少令她感到兴奋的仪式感。
“你在发什么呆!”依乔几乎是扑向若乔,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学文科的决定公布之后,她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
“我可等你好久了”,若乔先是一惊,立刻反手挽住依乔,“做什么耽误了这么长时间?”
“是你太早交卷了吧!不过我和许楠、晓菀说了会儿话,确实晚了些。”
依乔有些神情荡漾,看起来比平日里更高兴。若乔好奇问:“你们说了什么这么开心?”
依乔笑着,没有说话,但她不由自主地仰起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像是在拥抱天空。
一阵风吹来,夕阳又向地平线亲近了一点。
“我得向你坦白,你不是第一个知道我要转学文科的人。”依乔说。
“我早就看出你摇摆不定。但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时候下的决心,又在第一时间告诉了谁?”若乔说。
“我们吃广式鱼块饭的那天晚上,我把晓菀拖住,她被我问得不耐烦,我却看到她的英语习题册上,竟是红圈圈加绿圈圈,还有大大小小的问号。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晓菀为了某些不重要的原因学文科,她就会变成我,变成笨拙又不快乐的样子。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我本可以快乐、潇洒、游刃有余。那晚放学我遇到‘萧公子’,没忍住一股脑儿告诉他了。”
若乔看着依乔,依乔却看着远方,像是自说自话。她的发丝被风吹起,拂过脸上的淡淡笑意。
若乔说:“去年我觉得选科是人生大事,会左右一生命运。”
依乔转过头来看着若乔,她笑意仿佛天边的红云,柔和又温暖,说:“走吧,边走边说。”
姐妹二人走在人群中,不时有同学拎着行李和她们打招呼说再见。
“你想过以后做什么吗?”若乔话锋一转。
“怎么突然问这个?”依乔一时间答不上来。
“你看,爸爸妈妈通过读书考试,从小镇来到城市,安家、立业,比起我们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算是完成了一种飞跃吧!”
“你是想问,我们怎么在爸爸妈妈的基础上飞跃吗?”
“对,你我生在城市,脱离了农村和乡镇的艰苦,生活条件比爸妈小时候好,甚至也比一些同龄人好。我们的起点,是爸妈奋斗来的。可是倘若我们今后的人生依然局限在宜田,能力、技能没有在爸妈基础上扩展、突破,相比于起点没有进步和提升,这算不算一种失败呢?”
看着一脸认真的若乔,依乔说:“我也思考过这个问题,我觉得生而为人,要一代更比一代强。”
“那你想过以后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吗?”
依乔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似乎,没有远大理想。”
若乔问:“那你愿意承认,自己是因为学不了理科才转学文科的吗?”
依乔愣住了,她停下脚步,看着若乔。
“怎么,我的问题太尖锐了?”
“也许,凡事皆有代价。你知道么,自打决定转文科,我如释重负,更感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发自内心的轻松。这种轻松来源于,我解放的,不止是当下的自己,更是未来漫长人生中的自己。如果获得这种慰藉的代价就是承认自己理科不行,好的,我承认。”
姐妹二人面对面站着,夏日白昼的最后一抹阳光斜照,在地面上画出了长长的影子。
若乔低头释然一笑,说:“你不是没有远大理想。我知道,你心里装着春风万里、长河落日,这一切远在世俗理想之上。”
依乔说:“难道你不是吗?若乔,自小你就比我厉害,好奇心重还要强,你在人堆里,几乎就没人看我。但是,我们现在要面对的是高考,不看别的,只看分数。你想想,一年后的这个时候,我们正拿着成绩填报志愿呢!纵然我们心里想得远,想得高,但如果没有一所好大学作为起点,想从宜田走出去,只怕是难于登天呐!”
面对依乔的反问,若乔一时语塞。
依乔接着说:“我讨厌竞争[MOU1]。尤其是向高考这样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竞争,可这是我必须面对的现实。既然要面对,那就好好去争,争个最好的[MOU2]。可没有高分怎么去最好的学校呢?我知道,你觉得理科比文科更有用,如果没有高考指挥棒,如果我足够自由,不用为前程担心,我也会继续学理科。可现实是,我们并不自由,只能想尽一切办法考上好大学。”
依乔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若乔看着她的眼睛,那是一双自己每天照镜子都会看到的眼睛,可现在,那双眼睛里闪着聪慧、冷静、理智的光,让若乔觉得陌生。她知道,依乔这段话,是表白,也是劝说。然而她不想接受疏导和规劝,更不会动摇。她说:“高考、大学,这些都只是人生的一个阶段。发挥特长,实质上就是挑容易的事情做。我不希望我的青春简简单单、轻轻松松地过,我希望很多年以后的我会佩服十七岁的我。依乔,我尊重你的选择,而且坚信选择文科,你一定会如鱼得水。我也有我的选择、我的向往。此刻我并不知道自己想考什么大学、专业,但我知道,我不会学文学、不会学历史,我想去学一些天赋没有教给我的事,学一些在我直觉之外的事。没错,我是在强迫自己,某种程度上,很痛苦。但我知道,这有价值。”
“讲理,我讲不过你。”依乔无奈地笑了一下。
“小时候我觉得爸爸妈妈无所不能。可随着我们慢慢长大,这个世界还有很多领域我们一无所知,很多现象爸爸妈妈也无法解释。今后,我要做一些和爸爸妈妈的事业不一样的事,做一些他们不懂的事,在我们的家庭之外开疆拓土!”
这不是姐妹二人初次讨论文理科,但依乔今天才发觉,若乔的宏大想法不是空洞的。十七年来,作为姐妹她们相伴而生,却又免不了被相互比较。纷纷扰扰之间,依乔观察若乔,又通过若乔来反观自己。在高二的最后一天,在宜田最普通的夏日傍晚,骄阳的余晖在顶峰退去,她终于在妹妹身上看到陌生的无私和孤勇——那是一种天真又刚毅的棱角,尖锐闪光,让一切世俗标准下的优秀哑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