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二次归乡堪称狼狈,在最后几个随从被屠戮殆尽后,我只身抱着阿济倒在齐真边界,被边界乡民救起,而后在黔州州官的陪同下辗转回到汴京。
我们母子沦落到这种境地的原因也很简单,岁月不会对五常格外开恩。他年近古稀后做事渐渐力不从心,变得体弱多病,无法像以前那样应对因废世袭而蠢蠢欲动的南真权贵们。而我到底不是南真出身,又忙于照顾他,更无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在南真推行郡县制,铲除血缘世袭让我们为自己树立了无数的敌人。温和如五常,意志坚定如我都想过放缓步调或是变通行事,然而我们还是坚持下来了。因为我们并非没有朋友,比如因能在南真生长的大齐作物而丰收的农民,比如获得出任郡县长官资格的有才之士,比如少数深明大义的原土司,但这改变不了我们与这土地根深蒂固的传统和记忆为敌的事实。心力交瘁加上年近古稀,五常病来如山倒,骤然离世。
南真的部分原世袭权贵趁着五常重病、我分身乏术的时机暗中串联组织阴谋。五常一阖眼他们便向我发难,我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遑论集结我和五常的支持者,只得带着儿子回到大齐寻求庇护,以待来日。
长姊震怒——这个词我从来没想到能和她联系在一起。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从中解读出一丝一毫的失望,然而并没有,她愤怒的对象只有对我发难的南真权贵。
长姊让凤淑贤——此时已身居高位的凤淑贤扶我起身,体贴地安慰我,随后问五常身后的情况。我踏上大齐的土地才感受到之前因逃命被强压下的痛苦与恐惧。痛苦因我与五常相伴多年,虽无男女之情,但有夫妻之谊,他的离世对我是莫大的打击。恐惧则因我失去了最坚定的盟友,以后要独自面对我们两人亲手制造的怪物对手们。
“你不能再回去了,太危险。”护国景亲王妃——如今的大齐女性宗室之首,内外命妇的主心骨、大齐实际意义上履行皇后职能的五嫂曹莘这样说道。
她如今比起上次见面时威严得多,俨然一个受过严格训练、见识过诸多风雨的大家冢妇,完成了从王府庶妃到一国之母的华丽转身。现在她最大的烦恼是想再要几个孩子,因为她的独女泱儿总将凤淑贤唤作阿娘而不是五嫂自己,她思女心切却又无法将女儿要回,就起了再生孩子的念头。
“凡事有始有终,我承诺的事没做到,想要的亦未得到,怎能轻言‘收手’?”我梗着脖子拒绝了。
“好,朕最看重的就是你这番志气。”长姊对我出言赞许。
“既然实学还要归真,那咱们该讨论具体如何行事。”实仓哥——护国景亲王是全场仅次于凤淑贤的第二冷静之人,又没有凤淑贤那种隐藏的爆发力,最适合调和我们的情绪。
“从南真叛乱权贵动手起,他们就给自己判了死刑。”凤淑贤的分析一针见血,她和实仓哥到底主臣多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也不见得,只是他们选了最不明智的方法。”长姊补充道。
“你们又在打什么哑谜啊?”五嫂颇为不解。
“对他们而言的最佳方案是不动手,靠多年积累的资源跟我们耗着。五常身体不好,阿济年幼,我到底是大齐的公主,改制这事最忌讳一个“拖”字诀。他们现在动手,是给我送把他们一网打尽的把柄。我再是大齐的公主,也是南真的国母;他们再是南真的权贵,谋逆也是十恶不赦之首罪。加之是欺辱孤儿寡母,所以更多南真人会站到我这边,加上我和五常的支持者,胜负尚未可知。”
“也就是说南真叛乱权贵这次行动是给你送了大义名分?”五嫂若有所思。
“其实这些权贵最好的机会应是南真少王病危之时。”长姊默认了五嫂的发问,“南真权贵们若在那时动手,将实学毫发无损地送回大齐,再挟南真少王以令南真子民,实学便彻底无计可施。”
“但南真少王薨逝后,这些权贵也不是没有机会。”实仓哥面色是前所未有的阴沉,仿佛不忍深想自己所言之事,“仍是好好将实学送回来,但留下阿济——年长的君王当然不如年幼的傀儡君王好使,而且还能拿阿济威胁实学不再参与南真之事。”
“然而这群南真权贵选了最无法收场的一种方式,选了最坏的时机——对他们而言。公主的当务之急不是回南真,而是昭告天下。”凤淑贤道。
“昭告天下什么?”五嫂追问。
“昭告天下这群谋逆的权贵害死了五常。”我对上凤淑贤的目光,“是这样吧?”
“南真少主是被那群权贵们给……”五嫂捂住半边脸,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是,但不是也要是。”对于这件事我没有别的说法可以选择。
“这样好的借口不用太可惜。”凤淑贤像是在为我开脱,也像是在向五嫂解释,“况且,若是实学不抓住机会将南真少王的薨逝与这群谋逆权贵联系在一起,就会反过来被对方污蔑诛杀亲夫,连大齐也会被冠上以大欺小、图灭南真的罪名。大齐在这件事上必须慎重,不能轻举妄动,否则难以使四夷宾服。”
“所以朕也不会以大齐名义替你出兵,只会在道义上谴责那群乱臣贼子,你必须作为南真国母而非大齐公主解决这件事。你的后盾是南真之民,是你和少王多年来苦心积累的一切。”长姊起身,握住我的手,语重心长道,“南真的事需要南真人来解决。”
“臣妹明白。若是臣妹有所损伤乃至殒命,大齐尚可为臣妹报仇而出兵。如今南真一切未定,阿济尚未继位,臣妹也并非名正言顺的南真王太后。这一切只能靠臣妹与南真拥戴阿济的子民解决,纵使长姊要出兵襄助,臣妹也敬谢不敏。”
事实证明这群叛乱权贵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我对他们的恐惧并非杞人忧天。他们迅速提出我杀夫的说法,与我昭告天下的他们叛乱弑君的说法相抗衡。
我也开始联系南真内部仍然忠于五常和我的旧部,并授意他们拉拢更多人。期间我得知了一个关键消息,叛乱集团内部并不团结,这也是他们时而计划周密,时而连行动时机都选不好的根本原因。
既然有可乘之机,那便能采取分化瓦解的战术,很快一部分不那么死硬的南真叛乱权贵被我成功拉拢。我也和阿济离开汴京,南下重新踏上南真的土地。
在号召勤王的檄文发布后,我很快组织起了能对抗叛乱权贵的武装并打下了立足之地。在经历三年的对峙、密谋、征伐、暗杀后,胜利的天秤倒向了我。凯旋进入南真都城的那一天,我跪下亲吻脚下的热土,这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和五常所有心血的集合地。
我以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为五常治丧,选取风景宜人之地将他安葬,那里也会是我百年之后的埋骨地。阿济的继位仪式在安真宫举行,南真继老王与少王后迎来了第三位王,但所有人都知道在他成年之前我会是南真的决策者,决定南真的未来。我赦免了及时跳反的那一批权贵,他们心怀感激,在金钱和职权的补偿下愿意放弃的世袭权利。至于那些不肯归附的叛乱权贵,我一声令下,他们顿时血流成河,西市的悲鸣绕梁三日仍未断绝。我从此多出了刽子手的恶名,但也坐稳了摄政太后之位。
此后我不断推进南真的改制,巩固郡县制,提拔新的人才,办立各式学校,引进大齐的农业种植技术,引进大齐的锻造建筑技术。还命人按将大齐文字和南真通用语一一对应,南真自此摆脱事事口耳相传的过去,开始使用文字。南真通用语也传出真都,开始在各郡县通行,终于有了“通用”之实,紧紧将南真连为一个整体。
我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象的一切,成为了能在历史上靠自己的能力与功绩而非血统留下名字的人。南真内附的过程也在不断推进,时间就这样将我带到第三次归乡的启程之日,带到了多年之后。
这次回归的目的只有一个,长姊承诺过要让阿济迎娶一位公主,如今他已经长成,是时候来迎接自己的新娘了,就像当初他父亲来汴京迎接我一样。
长姊没有结婚,自然没有女儿,所以公主必然是宗室之女。凤淑贤推荐了我八皇兄——闽王邵廯与西南海疆灵族的族长灵俐所生之女灵沂。这位灵族大小姐与阿济年龄相仿,素有美名,两人虽是联姻却琴瑟和鸣,夫妻恩爱,为我添了许多孙辈。这次离开汴京时我再三回首,期盼着再有回来的一天,却不料这一走就是永诀。
我人生中的最后一劫是一场刺杀,那时的南真已过了纠结要不要改制,如何改制的阶段,进入了内附大齐的准备阶段。我所有的敌人,反对改制的,反对中原文化的,反对内附的和反对我掌权的在我的穷追不舍之下、赶尽杀绝之中绝望中聚集在一起,孤注一掷地将他们最后的指望放在对我的暗杀上。
这次暗杀让我在生死线上挣扎了二十天,最终我挺过去,却再无康健身体能支撑南真。而长姊的山陵崩又给了我致命一击,我病得下不了床,甚至无法前往汴京奔丧。于是我正式将权力交给了阿济,让他成为名副其实的南真王。与此同时大齐的新一任君主掀开了历史的崭新一页,书写它的人曾经讳泱,如今更讳为阳。
阿济没让我失望,他很快查出并处置了刺杀我的罪魁祸首,安抚了内外人心,加速南真内附的步伐。然而我渐渐明白自己可能看不到他成功的那一天了,但我无所畏惧,因为我和五常奋斗终身的事业已然有最好的继承人。
我最后的时间在尽享天伦中度过,身边簇拥着家人和朋友,宗亲与故旧。我抓着儿媳的手嘱咐她按南真习俗将我火葬,一半骨灰送回汴京,让我这个生前不能尽孝的不孝女身后能常伴双亲身侧,一半骨灰留在南真与五常合葬,守护我们共同的家园。
我的视线逐渐模糊,视野中浮现出崭新的、闪烁着希望与光明的星辰。我抬起手,不顾一切地向前探去,去摘取那颗能填补胸中永不止息欲望与野心的新星。
太平启圣十二年,南真摄政王太后、大齐安真定国大长公主邵序薨,得年五十三。
太平启圣十五年,南真王桑济上书请求携真土与子民纳土内附大齐,大齐高宗烈皇帝邵阳欣然接受。
太平启圣十六年,邵阳于南真旧土设立真州。原南真王桑济赐邵姓,列为大齐宗室,封爵不降等世袭真亲王。
自此之后,纵使改朝换代,真州也再未离开中原王朝的怀抱。
邵序得齐谥安真定国圣明公主,南真谥圣明王后。民间则将其视为南真第三任君主,尊称圣明真王,立庙祭祀,香火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