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没有退路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唐)李白《将进酒》

在这个小城无处不会相逢,就像禹老师一走进一年级的教室就遇到了那张孩童的脸蛋。

一实小的邱主任果真没让她这位老同学失望,禹老师如愿以偿地教了一年级的课。

开学第一节,她拿着花名册走进教室,开始点名。眼前排得密密麻麻的118朵花儿映入眼帘,比暑假闷在家里赏心悦目。

表扬小朋友们坐得端正!禹老师刚说完,眼前的花朵们赶紧把两只小手放到桌子上,由于一个桌子坐三个孩子太拥挤,他们挺自觉地缩了缩肩膀,手臂紧紧抱在一起。马上老师点到你的名字时,请说说你名字的来历,就是讲一讲爸爸妈妈为什么给你取这样一个名字,听清了吗?

听清了!

寒璘瑀小朋友!禹老师喊着这个名字,在心里打了个鼓,难道是——

我爸爸姓寒,我妈妈姓林,是双木的林,跟我这个名字的“璘”同音,我小名叫小瑀,所以我的学名就叫寒璘瑀。我爸爸说将来我就像这个名字一样会发出光。

哈哈哈——人还能发光吗?小朋友们笑得东倒西歪,叫寒璘瑀的小朋友也咧开小嘴巴笑。

禹老师竟然忘了去制止教室里的笑声,她盯着寒璘瑀这几个字开始走神,目光移到寒璘瑀小朋友的脸上,好熟悉的脸蛋,圆嘟嘟的,嘴角的一颗小虎牙在她面前闪来闪去。难道真是寒蝉的儿子?晚上回去找一找寒蝉那张五岁的照片比对一下。

下课了,禹老师收起花名册和教课本往办公室走,迎面看到邱美玲走过来。

老同学,今天上课有没有意外的惊喜!

邱主任,你是故意吊我的胃口,寒璘瑀是不是寒蝉的儿子?她有些鄙视这个连诗歌都不会写的老同学竟做起教导主任。

寒科长有交待,听说你在教一年级,非要把儿子放在你班上,这一下你不就多了一个儿子吗?邱美玲现在圆滑得很,上下嘴皮子一翻就能把话的意思来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这一点禹老师真是望尘莫及,但她也不会轻易在这位老同学面前示弱。

那你转告寒璘瑀爸爸,如果他儿子不听话,我就往死里罚。她故意不在邱美玲面前叫寒科长,俗不可耐。

这才像亲妈对待亲儿子的做法。邱美玲说完大笑起来。

下班回去的路上,禹老师的心忽然像教室里刚刚开满的鲜花那般灿烂起来,就像两个月前聚餐之后的那几天,她的心几乎飘到天外,世界那么美好,她还能与他相逢,他从来没忘记过她。

地球人都知道我为你准备的这一餐晚宴,只想和你多呆一会儿。蝶儿,人活着有希望真好啊!

这句话连同寒蝉的醉态像电影一样回放在眼前,几欲让她倾醉,令她热泪盈眶。他和她一样爱得刻骨铭心,寒璘瑀的“瑀”又是一个证明。难道这还不够吗?

她的幸福与满足在经历了几场电影的回放之后,突然掉进了万丈深渊。汤锐锋越是刺伤她,她陷得越深,有几次,她一个人在家不自觉地拨通了教育局人事科的电话,当寒蝉带有磁性的声音传进她耳膜时,她默默挂断了电话。

今天的兴奋又来自哪里?是寒蝉的那份信任让她突然有了一个儿子,还是他那张五岁的照片再次唤起她的情思?

可是那张照片连同所有与他有关的信息早寄给他了,她早在心里对他按下了删除键。

每当寒璘瑀纯净的小脸在眼前晃来晃去时,禹老师甚是欣慰。放学回到家里,汤锐锋如果不喝醉酒,一日三餐的日子像寒璘瑀的小脸蛋一样纯净自然,一旦他醉酒,就难逃厄运。

她和那个人已经是相去甚远的两个世界,她从那张小脸蛋上明明看到寒蝉的天空每天阳光灿烂,他怎么会知道她的世界常常阴雨弥漫。

她感到疲惫不堪,厌食继续,失眠加重。周末和假日,她欣然应允每一个牌局。

牌局是一剂救赎良药,竟然赶走了她胃里那些爬来爬去袭扰她的虫子。她整个人的精气神明显回升,能吃能睡,虽然心里空落落的,整天轻飘飘地不是飘到这一家,就是飘到那一家,睡觉倒特别香甜,连梦都不来打扰了。

输钱的心情很沮丧,让她不自觉地拿起床头的《感悟》,那个叫菀云的女子,真名薜明明。薜明明从一场惊世骇俗的爱情中出走,来到深圳,不仅救赎了自己,还挽救了无数陌生人。她循着薜明明的轨迹走进这个神秘的城市,来到深圳华茂国际实验学校。

面试的老师不止一个,校方要从中筛选最优秀者,禹蝶被告知回去等通知,她又去了另外几所民办学校面试,每个学校来应聘的除了语文、数学、英语,还有体音美学科老师,比她年龄大的小的男老师女老师都有,不知道他们从哪个省的哪个城市或乡镇来的,是为寻找梦想,还是为了挣更多的钱,抑或为逃避家庭矛盾和无法挽回的爱情。禹蝶有心无心地揣度着别人,思索着自己。

虎门市外国语学校的那场面试非常火爆,像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学校领导连夜专门给应聘的几百名老师开了半个小时的会,解读学校的教育理念、办学宗旨和规章制度。第二天上午,应聘者们分头在不同的办公室被召唤进去面谈,关于是否认可学校封闭管理的规章制度,是否认可学校的教育理念,这是第一关;认可了再回答一些提问,比如进入民办学校后的规划,想不想把家人带过来,孩子过来上学免一半学费;最后是回答专业方面的问题,相关的条件达成后再按指定的教学内容准备试讲课。

回想这一年来,禹蝶就像着了魔似的。第一次到南方是跟一个亲戚去深圳,她听说亲戚的儿子在深圳打工,班上刚好有个学生家长跑深圳的长途大巴,就在那年十一国庆节,她带着亲戚搭上家长的大巴跑了一天一夜到达深圳。她让亲戚的儿子带她去每个人才交流市场找,不放过每一个有可能和自己有关的招聘摊位,拿出手上能证明自己所有能力的证件,还有刊登在各类报刊杂志上的文章给他们看,终于有一个媒体公司看到她的资料后让她第二天去面谈。

她被带到一家媒体公司,其实就是一栋高楼里的一个办公室,他们拿出一份写好的书法说是一个从内地过来的美术老师写的,交易费是2000元。禹蝶想,就这十几个字那么值钱啊,我一个月的工次还不到一千元。一番交流之后,他们说现在市场采编的岗位需要人,她的条件很符合这个岗位,底薪2000元,根据工作量提成,国庆节过后来上班。她说回家后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决定了就过来上班。那个面谈的工作人员的名信片,她一直收藏着。

等她回到家里看到四岁的雨竹正抱着影集,对着照片里的妈妈,哭着喊妈妈,我想你,你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下来,深圳的这个市场采编工作当即在心里给回绝了。

她和汤汤商量着,如果真的去南方,必须选择一所一条龙的学校,能带上雨竹去那儿上幼儿园,读小学和初中。禹蝶跑去问表姐是怎么找到南方的学校的,表姐说找《中国教育报》的招聘信息,禹蝶顺藤摸瓜地找了几个学校,写应聘材料,投简历,一连投了十几所学校。她从中筛选了南方收入可观的几所学校,趁暑假一网打尽。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禹蝶终于等到了深圳华茂外国语学校的录用通知,这是她最想去的一所学校,因为她的偶像薜明明在深圳。就在禹蝶全力做好出行准备的前一天晚上,她父母火急火燎地赶到家里,一个说,你要是明天走了,我就一头撞墙死了算了;一个说,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拿着好好的铁饭碗不想要,非要跑到外面去打工。你让我怎么跟周围的邻居们说,我的女儿从第一实验小学辞职去深圳打工了,丢人现眼啊,我丢不起这个人。

你们当初不让我读重点高中考大学,我都认了,主动上师范。现在我都成家了,也等到弟弟妹妹们都工作成家了,你们的日子越来越好,怎么还要控制我的生活。你们还要管我一辈子吗?她愤怒地吼着,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对父母发脾气。

只要我活一天,就要管你一天,你是我们养大的,不管你,谁管你!母亲哭嚷着,发出刺耳的噪音。

我有丈夫,他会管我,他同意我去南方教书,我才会去的,他不同意,我当然不会去!禹蝶的态度非常强硬,丝毫不想让步。

第二天,禹蝶乖乖把去广州的火车票退掉,彻底放弃了深圳国际华茂实验学校。过了两天,深圳福田区的另一所学校打来电话说她被录用,给一天时间考虑清楚后回复对方。

禹蝶茶饭不思地斗争了一天一夜。汤汤看禹蝶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亲眼看她为远行的梦想做的每一次准备,如今眼睁睁地给放弃了,他为她感到不安,晚上也不出去应酬喝酒了,在家里陪着她。他们反复衡量去和不去的利与弊,说不服自己该去还是不该去,最后用投硬币的方式来确定命运的安排。

正面就是去,反面就是不去。他们投了一次又一次,硬币出现的正面更多。

这次不算,再来投一次。汤汤说,这一局投五次,结果还是正面多一次。

我们不要相信命运,还是放弃吧,小蝶。雨竹还太小,你把她带过去忙工作还要照顾她,太辛苦了。虽然民办学校的待遇高,但不是一直都有保障,退休后只能拿有限的社保,没有退休工资,我们还是考虑长远一些,就把我们的梦放到师范校园里,不去了。汤汤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有些伤感。

妈妈,你要去哪儿,我也要跟你一起去。小雨竹突然叫起来。

我想去大城市里教书,然后带你去大城市漂亮的幼儿园里上学,你就可以在那里的大学校上小学,读初中。

哦,太好了,我跟妈妈一起去。

多少人想去的深圳,我却一次又一次地放弃,真是心不甘!禹蝶郁郁寡欢地走进了新学期,当教室里那一百一十八朵笑脸再次绽放在她眼前时,她的心也随之摇曳起来。孩子是最好的疗伤剂,她在新学期按部就班地走过每一天,一如既往地认真履行着班主任和语文老师的职责与义务。

每当忙完一天所有的工作之后,夜晚的安静不但没有让禹老师安静,反倒让她的心在录用她的几所学校里游离。她一次次按捺住燃烧了一年多的火焰,就像师范毕业前夕按捺住爱情的火苗一样,这火种在她的欲望煽动下,时而火光冲天,时而熄灭无声。接下来的两个月,她不知道如何打发自己,去参加学校中层干部竞选,她根本没有做任何准备,事后才明白原来是被一个精明的老师忽悠去给她做垫底。市井里的失败倒没引起她的伤痛,她痛心的是失去了诗和远方。

失眠与厌食并存,禹蝶的体重整整减了六斤。如果汤汤能与酒局告别,如果他们还像在隆集乡那样过着简单的二人世界,也许禹蝶远行的梦就彻底搁浅在了她即将出发的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