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辛基万塔机场的玻璃幕墙外,北欧的初雪正纷纷扬扬地落下。苏蔓站在到达大厅的落地窗前,看着雪花无声地覆盖停机坪,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玻璃上凝结成一小片模糊的雾。她拢了拢羊绒围巾,指尖触碰到颈间那条细细的铂金链子——那是她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首饰,链坠藏在衣服里,是一枚已经褪色的素圈戒指。
身后,机场广播用芬兰语、瑞典语和英语轮流播报着航班信息。人群如潮水般在她周围流动,推着行李车的旅客、举着接机牌的工作人员、叽叽喳喳的旅行团……所有的喧嚣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她像是站在一个透明的气泡里,与整个世界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三天了。从BJ到赫尔辛基,跨越七千公里的逃亡,她几乎没有合过眼。腹中那颗悄然萌芽的种子,正用持续不断的恶心感提醒着它的存在。苏蔓下意识地将手覆在小腹上,那里依然平坦,却已经成为了她所有决断中最沉重的砝码。
“苏女士?”
一个温和的男声从身侧传来。苏蔓转头,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北欧男子正对她微笑。他穿着深灰色的羊毛大衣,金发整齐地梳在脑后,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善意的询问。
“我是马库斯·海基宁,诺德资本的首席运营官。”他用流利的英语自我介绍,伸手接过苏蔓的登机箱,“抱歉路上有点堵车。欢迎来到赫尔辛基。”
苏蔓礼貌地握了握他的手:“谢谢你来接我,海基宁先生。”
“叫我马库斯就好。”他微笑着引她向停车场走去,“你的公寓已经准备好了,就在公司附近,家具齐全。今天你先休息,倒倒时差,明天上午十点我带你去见CEO雅各布。”
苏蔓点点头,跟着他走进电梯。电梯门合上的瞬间,她不经意间瞥见镜面墙上自己的倒影——苍白的脸色,眼下浓重的阴影,干裂的嘴唇。短短几天,那个在沈氏集团叱咤风云的苏总监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疲惫不堪、独自逃亡的孕妇。
马库斯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适,关切地问:“你还好吗?需不需要先去看医生?”
“不用,只是有点累。”苏蔓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飞行时间太长了。”
马库斯了然地点点头,没再多问。他是个经验丰富的职业经理人,知道什么时候该保持沉默。更何况,雅各布特意交代过,这位来自中国的苏女士情况“特殊”,需要给予最大的尊重和空间。
黑色的沃尔沃驶出机场,融入赫尔辛基郊外被白雪覆盖的公路。窗外,广袤的森林和湖泊在暮色中呈现出一种冷峻的美感。苏蔓靠在车窗上,看着异国的风景在眼前流转,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三天前那个混乱的夜晚——
沈砚离开后,她彻夜未眠地收拾行李,销毁所有可能暴露行踪的痕迹。凌晨四点,她拖着行李箱站在公寓门口,最后环顾这个生活了三年的地方,目光落在茶几上那份沈砚让李铭送来的《个人连带责任承诺书》上。她犹豫了片刻,最终将它塞进了碎纸机。
那不是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
清晨六点,她出现在首都机场,用提前准备好的新护照和机票,登上了飞往法兰克福的航班。转机时,她将原来的手机卡取出,折断,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在法兰克福机场的洗手间里,她对着镜子,用剪刀一点点剪短了及腰的长发。黑色的发丝纷纷落地,如同她与过去决绝的告别。
“我们到了。”
马库斯的声音将苏蔓拉回现实。车子停在一栋红砖外墙的公寓楼前,典型的北欧简约风格,安静地矗立在雪中。
“三楼,钥匙在这里。”马库斯递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有公寓钥匙、公司门禁卡和一些基本生活信息。冰箱里已经准备了简单的食物。有任何需要,随时给我打电话。”
苏蔓感激地接过信封:“谢谢你,马库斯。”
“别客气。好好休息。”他帮她将行李搬上楼,礼貌地告别,“明天见。”
门关上的瞬间,苏蔓终于允许自己彻底松懈下来。她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公寓温暖而舒适,典型的北欧极简风格——原木地板,白色墙壁,大面积的落地窗。窗外,赫尔辛基的夜景在雪中显得宁静而遥远。
她艰难地站起身,拖着行李走进卧室。床铺整洁,床头柜上放着一盏造型简约的台灯和一盒巧克力——显然是马库斯或者雅各布准备的欢迎礼物。苏蔓没有碰巧克力,强烈的孕吐反应让她对任何食物都提不起兴趣。她只是机械地打开行李箱,取出必要的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
当她的手触到行李箱夹层里那个硬皮文件夹时,动作顿了一下。那是她离开前准备的最后一道保险——一份签好字的《项目责任免责声明》,明确表示她对“磐石计划”后续可能出现的任何问题不承担法律责任。这份文件本可以电子发送,但她固执地打印了出来,亲手签了名,仿佛这种形式上的决绝,能够更好地切割她与沈氏、与沈砚的所有联系。
她将文件放在书桌上,然后从颈间取下那条铂金链子。链坠滑出衣领——那是一枚素圈的铂金戒指,内侧刻着沈砚名字的缩写和她收到它的日期。去年生日,沈砚将这枚戒指戴在她手上,承诺等“磐石计划”成功后就结婚。如今,“磐石”已碎,誓言成灰,戒指也因长期佩戴而褪去了最初的光泽。
苏蔓将戒指放在《免责声明》旁边,两样东西在台灯下泛着冷冰冰的光,如同她留给沈砚的最后讯息:一切到此为止。
她走进浴室,打开热水,任由蒸汽渐渐模糊了镜面。脱衣服时,她注意到自己手腕上还留着沈砚那晚抓握的淤青,已经由红转紫,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她轻轻触碰那片伤痕,却没有感到疼痛。所有的痛感似乎都在过去72小时里被透支殆尽,剩下的只有一种麻木的平静。
热水冲刷着她的身体,苏蔓闭上眼睛,感受着腹中微小的存在。这个意外而来的生命,此刻成了她唯一的锚点,让她不至于在巨大的虚无中彻底迷失。
“我会保护你。”她轻声说,不知道是对孩子,还是对自己,“没有人能再伤害我们。”
洗完澡,她裹着浴巾站在窗前,看着赫尔辛基的夜色。雪已经停了,城市的灯光在雪地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晕。这是一个陌生的国度,陌生的城市,却给了她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在这里,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更没有人会用一个孩子的存在来要挟她。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新手机的第一次提示音。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苏女士,我是雅各布·尼尔森。欢迎来到芬兰。明天见面时,请带上您的护照和银行账户信息,我们需要为您办理入职手续。另外,赫尔辛基的冬天很冷,记得买件厚外套。——JN」
苏蔓看着这条体贴而专业的短信,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这是三天来,她第一次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温暖。也许,在这个遥远的北欧国度,她真的能重新开始。
她回复了一个简短的“谢谢”,然后将手机放在床头。躺在床上,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她的大脑却依然清醒。明天,她将面对新的工作、新的生活;几个月后,她将成为一个母亲。所有的一切都充满未知,但至少——她自由了。
窗外,极光悄然出现在赫尔辛基的夜空中,绿色的光带如同流动的丝绸,在黑暗中舞动。苏蔓侧过身,看着这神奇的自然现象,渐渐闭上了眼睛。
在坠入梦乡前的最后一刻,她恍惚间想起了沈砚的眼睛——那双总是盛满自信和掌控欲的眼睛,在那晚她拒绝他时,是如何一点点暗淡下去的。这个念头让她心头微微一颤,但很快就被睡意吞没。
五千公里外的BJ,沈砚站在沈氏大厦顶层的办公室里,手中捏着一份刚刚收到的加密邮件。邮件内容只有寥寥几行字:
「目标已抵达赫尔辛基。入住诺德资本安排的公寓。新身份确认启用。需要进一步追踪吗?」
沈砚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许久,最终敲下回复:
「不。确保她安全即可。不要打扰。」
他关上电脑,走到落地窗前。BJ的夜空没有极光,只有无尽的霓虹和雾霾。玻璃上倒映出他憔悴的面容和缠着纱布的右手。三天了,自从苏蔓消失后,他就像一具行尸走肉,靠着酒精和安眠药才能勉强入睡。
办公桌上,放着李铭刚刚送来的文件——苏蔓留在办公室的《磐石计划核心数据备份》和那份被她拒绝的《个人连带责任承诺书》。沈砚拿起承诺书,看着上面自己龙飞凤舞的签名,突然觉得无比讽刺。他愿意用全部身家去弥补一个项目的损失,却留不住最想留住的人。
“沈总。”周放轻轻敲门,“董事长让您去会议室。林氏的人到了。”
沈砚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整了整领带,将那份承诺书锁进抽屉,转身走向门口。在踏出办公室的那一刻,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窗外——那个方向,五千公里外,有他此生最大的遗憾和牵挂。
但他知道,有些锁链,一旦断裂,就再也接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