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修罗鬼志
- 白泽先生志怪谭:人间修罗案
- 平山君
- 10245字
- 2021-06-16 10:40:38
淫雨霏霏。相比一个小时前,又闷热了些许。
白泽简单洗了把脸,便在我的书房里转悠了起来。
“你这白墙灰瓦的宅子也够别致的。不像是徽派,也不似苏式。难不成是按照你自己的意思修改过?”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宅子原是本地士绅的,因为生意上有些不济,便盘了出来。这里最初的布置很不讨喜,上上下下全是贵贱分明的物件与陈设。我是看着离医院近,也方便弟弟上学,才收了过来。之后,就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收拾了一下。”
虽然我没多说,但这里面有多不讨喜,以白泽的见识,绝对可以理解透彻。这些商人即便剪了辫子在民国做实业,依然剪不断陈旧的陋习。只不过是一处安身的宅子,为了“生财”两个字,硬要以风水布局。门槛要有高低,误差不过毫厘;天井要有大小,一院、二院、三院各有各的布局;山石须得造型、立意,还要采自黄山;其他一草一木也尽皆有所承载之运。滑稽的是,费了天大的功夫,看似讲究得有理有据,到最后还是落得倾家荡产。
我将一盘糕团小点放在茶案中央,并招呼白泽入座。
“这是南京的传统小吃。你长途跋涉的,先垫垫肚子。稍后,我领你去南京最有名的金陵大饭店。”
白泽是我的故交,与我在一起都是直来直去,异常自在。
“早就听说过南京的糕团小点,好吃,好吃。”白泽的吃相异常狼狈。嘴里的还未吞咽干净,他又伸手去拿第二块。
我刚想问他为什么突然南下,陶方玉便端着泥炉走了进来。
“哥。”
“来,我介绍一下。清石,这是我弟弟陶方玉,你叫他子麟就好了。子麟,这位就是我经常提起的白泽,白清石。”
话刚出口,脑神经似乎就被一小股电流击中。看着眼前的白泽,我平静已久的内心又隐隐泛起了波澜。说实话,原本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不过,那本带着怪诞气息的《修罗鬼志》始终令我放心不下。其中记述的内容看似天马行空、荒诞不经,但又与现实中发生的案件高度吻合。也许,今天就是个机会。
毕竟,白泽向来喜欢研究历史、传说、民俗,或许从他的角度会对五十年前的“乡野奇谭”有一些新的发现。
陶方玉将泥炉小心地放置在茶案一角。腾出手后,连忙向白泽鞠了一躬,问候道:“清石哥,您好。”
白泽的年纪与我相仿,见到胞弟问候倒也没什么。可能是陶方玉的举动有些意外,白泽本能地从椅子上弹起,连连摆手。嘴里的甜点也差点喷出来:“过了,过了,这个要不得。”
陶方玉小我十多岁,尚在南京高等师范读书。不过,毛寸的头发,一袭黑色校服,加上稚气未脱的笑容,总给人一种小孩子的感觉。
白泽刚才的反应过于急促,甫一说完,就被一口糕点卡住了喉咙。急急忙忙灌下两杯水,咳了半晌,才缓过一口气。
他仰着脖子,瘫软在木椅上,喃喃说道:“终于舒坦了。”
不大会儿工夫,胞弟便把一应茶具都摆到了茶案上。茶案置于书房的正中央,足够四五个人闲坐。我和白泽相向而坐,陶方玉则在我身边侍茶。
“南京总是这般要闷死个人的天气吗?”白泽正了正身姿。
“今天还算好的,只能把人闷个半死而已。”我半开玩笑。
我的书房坐落在后院,紧挨着小花园,环境倒也足够幽雅。细雨霏霏,我索性将南北的门窗悉数打开,透得个敞亮、痛快。
“清石,我看你这身行装不像是有备而来的。又或者,你该不会在路上被人打劫了吧?”
白泽是在一个小时前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随之而来的便是他身上一股浓浓的汗臭。衣服也似乎有日子没洗过,皱巴巴,脏兮兮的。不知情者完全无法将他与北京大学的讲师一职画上等号。他此行不要说电话,就连一个电报、一个口信,我都未尝收到过。
“我是逃难。”白泽说完,便兀自开怀大笑。
“逃什么难?逃难居然还这么开心。”我思忖了片刻,心里顿时一凉,问道,“你该不会招惹了北洋政府的那帮老爷吧?”
“才没有,是因为适之。”
“适之?老胡?”
“除了他还能有谁!”白泽依然自顾自笑着,完全没有逃难的样子。
适之指的便是胡适。其实,胡适这个名字也是个笔名。在一旁侍茶的陶方玉一脸茫然,完全不明白我们在说谁。
“你清石哥说的是胡适,胡先生。他前年离开《新青年》来南京讲学。我记得你也提起过,你听过他的课。”
“嗯,胡先生,想起来了。”陶方玉思索了片刻,连连点头。
其实,那年夏天胡适还来寒舍坐过。不巧的是,陶方玉那日刚好外出。
“适之怎么你了?”我再次把话头接过去。
“他呀,烦人得很。自打去年给宣仲与杨博士做了证婚人,就一发不可收拾。也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头,整天就寻思着给身边的朋友说媒。槱森倒是不亦乐乎,通伯则是工作繁忙而无暇他顾。”
白泽刚刚提到的三个人其实都是民国颇有名气的人物。只不过白泽与这些人熟稔,所以点的都是人家的字。像陶方玉这样的不知者,必然会有一种如坠云里雾里的感觉。
宣仲指的是赵元任,赵先生。他在去年六月与杨步伟女士喜结连理。胡适便是二者的证婚人。
槱森指的是徐志摩,徐先生。他和林徽因女士的恋爱实属个人感情范畴,我不便置喙。
通伯指的则是陈源,其笔名为陈西滢。
“我还以为你捅了什么天大的娄子。适之不过是想为你寻个好人家。”
“扑哧”一声,陶方玉禁不住笑了起来。
白泽也不是见外的人,直接调侃道:“又不是给你介绍姑娘,你开哪门子的心呦。”
“那你也不至于跑到南京吧?”我问道。
“我知道他是出于好意,加之又是他介绍我去北大做讲师的,当下不好驳了人家的面子。那天我不过是想去学校图书馆转转,不巧被他逮着了,他非要给我说两个姑娘。于是我就撒谎,我要出远门,来你这里。适之偏不信,说我诓他。于是就硬生生陪着我到了车站,看着我买了来南京的票,登上火车。我真的是噙着泪水依依惜别。”白泽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含糊地说道,“于是,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来了。”
原来如此。可像白泽这般没有换洗的行囊,没有乡野调研用的工具,胡适居然还相信了?
反正,我确信白泽这一路是讨着饭才活到南京的。一个可以算是民国未来大师级的人物,居然还会做出这种奇葩的事情。不过细想想也不算什么,胡适曾经不也是个“五毒俱全”的儿郎嘛。
“我还以为清石哥是来南京查案子的。”从话语中,我能体会到陶方玉有点失望。他从我这里听了不少关于白泽在直隶、山东,还有三晋之地撕下千年鬼魅画皮的怪诞谜案,所以总想着有朝一日可以一睹尊容,并幻想着能与其闯荡天南地北。不过,我每次都只是简要地叙述,从未把过于阴暗、恐怖的内容描绘给他。
“查案?我又不是警察。”
“我时常跟他提起你,也听过你的那些故事。所以啊,他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
“可不能这么说。之前的事情都是我和你大哥一同经历的,也是我们两个人携手解决的。”说完,白泽转而面向我,“论语言、音乐,我不及宣仲;论历史、民俗,我不比铭坚;论医学、药理,更不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啊!”
铭坚是顾诵坤先生的字。顾先生又号颉刚,在历史、民俗、地理方面有异常深入的研究。
之前的一些谜案是我与白泽共同经历的没错,但是于推理、破解而言,他才是真正的主角。至于后面说的那几句,白泽明显是过谦了。他完全就是赵先生与顾先生的结合体。
基于我的了解,白泽可以熟练使用英、日、德、法等多国语言,还有中国各地的十余种方言,且对于新一种语言的学习能力相当之强。不过,他并不致力于研究语言学,而是将其作为一种工具来探究华夏大地上的历史与传说、民俗。此外,白泽在物理学、哲学、逻辑学等诸多学科上均有涉猎。
上述提到的仅仅是他的学识,白泽在社会生活中也有令绝大多数人望其项背的能力。一个是与人的交流能力。人与人交流的最高境界,便是与任何人都谈得来。这绝不是肤浅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个学者为了考证各种民俗而游走在田间乡野,要时常与各种职业、年龄、文化层次的人交谈。这里不仅仅是说话,而是需要让对方充分相信自己,说出足够多的有效信息。如果没有充足的交流能力,一切都是枉然。
另一个可以道之为异人的能力,便是白泽能“耳闻则诵,过目不忘”。
因此看他那客气的样子,我不禁回应道:“你这可就谦虚过头了。”
“谦虚过头就有点假了,对吧?”白泽搔了搔头,思忖了片刻,又带着一种熟人间才有的嬉皮劲儿说道,“我确实有一点是比适之强的。”
“什么?”
“打麻将。”
说完,我和白泽两个人不禁捧腹。胡适的另一个爱好便是打麻将,但水平当真不敢恭维。
“清石哥,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能力,总能碰上诡谲怪诞的事情?”陶方玉好奇地问道。
“你问得……好像我这个人浑身的晦气啊!”
“没有,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陶方玉连连摆手解释。
“我开个玩笑而已,谈不上我总能碰到怪事。其实你也能遇到,只不过你没有留意。”
“不明白。”
“比方说,《二十四史》未必全是真的,野史也未必都是假的。一本史料里很多逻辑不通的细节,但是你不用心读,不揣摩,自然就成不了谜案。”
“你处理过的谜案里有没有特别特别恐怖的?”陶方玉的孩子气又上来了。
“当然有!”白泽探出身子,用右手手指做出蠕动的样子,故意带着诡邪的笑容,幽声问道,“抓章鱼,你知道是什么吗?”
果然!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整个身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已然感觉到双臂上暴满了鸡皮疙瘩。
这种恐惧不能等同于小说家闭门造车时的凭空臆想,而是源于之前与白泽在山东的一段切身经历。
章鱼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东西,可我恐惧的是其背后所蕴含的邪恶,也是绝大多数人至死都未必能触及的阴暗。
“打住!打住!”只用语言是不够的,我直接探身过去想要堵上白泽的嘴巴。
“可刺激了,那可是真有五大三粗的成年人被活活吓死的。”
“他可没我们经历得多,铁定会吓出屎尿的。”我如果不及时制止,白泽必然会把所有内容一股脑倾泻出来。
陶方玉是陡然来了兴致。还好我这个做大哥的平日有些威信,关键时刻还可以镇住他。而且,话题已经延展到这里,是时候和白泽聊一聊那本《修罗鬼志》了。
“清石,我偶得了一本志怪集子,说不定会合你的口味。”
“好啊!是什么样的珍本?”
一听到“志怪”两个字,他整个人都亢奋了起来。对待白泽这种人,只能投其所好,对症下药。
陶方玉也瞬间领悟,连忙插话道:“这本志怪集子,清石哥一定会喜欢的。”
我起身去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本泛黄的线装书,然后小心地放到白泽眼前。这本书已经令我辗转反侧了三个月之久。
“修罗鬼志!”白泽低声念出封面上四个并不工整的楷体小字,“这个名字挺新鲜,之前都没有听说过。”
白泽拾起书,细细地打量起来,还凑到鼻下嗅了嗅。
这本线装书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不仅通体泛黄,封页上也布满了褶皱,书角略略残破,并且卷翘着。书线看着较新,不过扎线的走势却明显混乱。
从壶里传来水的沸腾声,我才意识到茶叶还没拿出来。
“水快开了,准备沏茶。”我提醒胞弟。
“拿个杯子泡上就好,何必这么讲究。”白泽指的是案子上的全套茶具。
“稍等片刻。”说完,我便起身去橱柜里拿出自己珍藏了许久的小陶罐。
陶罐里面的东西我可是消费不起的,能得到它完全就是一个偶然。数个月前,有位古稀的老者在南京的中央大街上晕倒,刚好被我这个过路的医生救助,及时挽回了生命。老者及其家人感激不尽,便不断地送钱、送礼。不过是举手之劳,奈何推却不得对方的谢意,我便随手挑了这个不起眼的小陶罐,其他的一概退回。
我把米黄色的小陶罐放在茶案上,说道:“你猜猜看。”
“你当我是三岁的小娃吗?”
“不开玩笑。”我逐一点出案子上的物什,“木炭、红泥茶炉、铸铁茶壶。而这茶壶中烧的,可是我和子麟在今早五点,从栖霞山上汲来的山泉水。还有这些茶具,全是紫砂的。”
白泽似乎对我大费周章的行为有所领悟,盯着眼前的小陶罐思索着。
“九龙窠,峭壁原生,只此一两,货真价实。”我小心地打开封口,递给白泽。
在看到茶叶的一瞬间,白泽果真是做到了目瞪口呆。想不到他也会有这般没见过世面的表情。白泽嗅了嗅茶香,一脸的陶醉。
我把陶罐递给陶方玉,由他来负责侍茶。陶方玉虽然年纪不大,但这茶道上的功夫已经是游刃有余了。
白泽一时没了对《修罗鬼志》的兴趣,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道工序:“子麟弟弟,我觉得洗茶是穷酸文人才有的恶习,我们还是不要学了。千万不可以暴殄天物啊!”
虽然我也会提醒陶方玉可舍去洗茶的环节,但是听白泽这么一说,我还是觉着有些好笑。这些搞学问的人在世人面前无论有多少光环,但终究还是个凡夫俗子。
白泽端起茶杯,想品,太烫,又舍不得放下。看看茶水的色泽,闻闻飘散的醇香,还不忘嘀咕着:“饱满的橘红,清澈明亮。这一盏少说也得一百块啊!”
等他喝了半盏,似乎也心满意足了。
“子廷,你真是太豪爽了。”
“你逃婚至此……”
“呸!逃难!逃难!”白泽立时用手指敲了两下茶案,予以更正措辞。
“对,对,对,逃难。你只要来到我这里,我就奉为上宾。”这句话我是发自肺腑的。毕竟,我和他是一起留过洋的同窗,更可贵的是无数次在苦难与危险中相互扶持。
白泽一旦回到正题上,就立刻变得一本正经。
他重新拾起茶案上的《修罗鬼志》:“表面上看,这不过就是一本烂俗的志怪小说。”
白泽说得没错。
这本志怪集子的封面、扉页都没有作者的署名,也没有作序,更没有任何的说明、感悟,或者汇编体会等等。里面的内容全部是用小楷写就的。单从笔迹而言,写字的人一笔一画,很是认真,但字迹并不工整,好似小孩子的临摹字帖。个别地方还有明显的错别字与涂抹,绝不是市面上统一印刷出版的读物。书的后半部分与前面的状况类似。其纸张的泛黄程度,还有字迹的工整程度,毫无二致。只是中间部分的颜色稍稍浅了一点。
“破损到这个程度,应该是有不少年头了。这里面究竟记述了什么内容?”白泽抬起头看着我们。
“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你讲。这里面写的内容始终让我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说得再夸张一些,书中每个字都散发着无法形容的邪气。”由于紧张,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摩挲起手中的茶杯。稍作停顿,我指着白泽手中的志怪手记说道,“有几次,我都梦见手记里的文字化作缕缕黑烟,在空中幽幽地聚集成硕大的鬼魅,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杀过来……”
我知道这种描述可能遭到耻笑,毕竟我是学西医的。但只要是人,就会做梦,还会做噩梦。况且,这是幼年时在内心埋下的阴影。
我相信,绝大多数人在幼年时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小孩子偶尔调皮捣蛋,不好好吃饭,不认真读书,日落西山还逗留在外面嬉戏疯闹,夜里不早些睡觉,胡搅蛮缠,面对诸如此类的种种,大人们总会一本正经地吓唬说,会有青面獠牙的饿鬼,血盆大口的猛兽把不听话的孩子通通抓走吃掉。而且,大人们总是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什么揪掉小耳朵,抠出眼珠子,把吐出来的骨头挂到树上,等等;并言之凿凿地叙说邻村某某家,或者宗族里哪个亲戚家的孩子就是如此惨死的。我小时候也有这样的经历,那时虽然年幼,但已经开始记事了。大人们拿来吓唬我的不是饿鬼,也不是猛兽,而是……修罗鬼。
“这修罗鬼究竟是什么?我脑子里没有丝毫的印象。你们也不可能单凭一本手写的册子就胡思乱想吧?还是说,这里面真有怪诞不羁、恐怖诡异的情节?”
“你可以说它是志怪小说,但事实并不完全如此。因为……”我抿了口茶,顿了顿,双目紧盯着白泽,“因为这里面记述的内容十之八九是真的。”
“确有其事?”
“是的。正因为如此,我才始终耿耿于怀。”
陶方玉也看过这本《修罗鬼志》。他小时候的经历与我一样,同样被周围的大人吓唬过。但他听到修罗鬼传说时才五六岁,所知的内容远不及我多。而且,故事几经修改与润色,早已没了我第一次听到时的样子。也正因此,他坐在一边基本就搭不上话。
“既然是你知道的真人真事,那就更没什么可担忧的了。明显是有人写出来的怪异故事。”说罢,白泽起身走到北门,活动起筋骨,我似乎还未能提起他足够多的兴趣。
我平日就没喝过什么珍贵的香茗,当下聊得深入,也忘了自己喝的是九龙窠的大红袍,举起散了些热气的茶杯,一饮而尽。
“修罗鬼的故事我至今都记忆犹新。它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在孩提时的噩梦,就连一同玩耍的小伙伴也都知道修罗鬼会抓走不听话的孩子。”
“可你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少不更事的娃娃了。”
“清石哥,这里面写的都是真实发生的案件。只不过一直都没有破解,距离现在也差不多五十年了。”陶方玉连忙补充道。
“五十年都没有解开的谜?”
“是的,五十年。”
“等等,你们刚才都说了,册子里记录的是真实案件,现在又告诉我这是历时五十年都没有解开的谜。”应该是我和胞弟没有表述清楚,令白泽有些疑惑。
“手记里的凶手是修罗鬼,但是从未透露出丝毫与其身份相关的信息。”我示意陶方玉继续侍茶,润了口喉咙,便继续解释,“现实案件中有人被活生生吸食了魂魄,只剩下一具形同枯槁的尸体。”
“真有这么怪诞?”
白泽三步并作两步,瞬间移动到我对面。他若是安安静静地坐着还好,这一来一往搅动着书房内的空气。我隐约嗅到一股汗臭。
“我所说的,都是与族里的老人核实过的内容。还有更匪夷所思的。在南京南郊的崇山峻岭之间,有一座叫苦厄寺的寺院。五十年前的一个深夜,这座寺院里的七位僧人全部惨遭屠戮,并殃及两位无辜的香客。遇害者共九人,无一幸免!”我故意在最后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无一幸免?”白泽开始提起了兴趣,索性双臂撑着茶案,探身到我眼前。
我把身子向后缩了缩,微微侧开脸庞,道:“是的。无一幸免。”
“凶手呢?”
“没有凶手。”
“没有凶手?怎么可能!这么大的案子,官府不会草草收尾了吧?”
说完这句话,白泽终于抽回了身体。谢天谢地,我的肺终于得以解脱。
起初,南京官府不敢掉以轻心。毕竟在诸多的遇害者中,有两个人的身份较为特殊。有一位是一个解甲归田的清军将领,与时任两江总督的马新贻[5]关系深厚。据说,死者追随着马新贻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已然有同袍的情谊。另一位遇害的香客,则是前者的仆从。
“当时在南京坐镇的两江总督就是马新贻,同时又有南京知府全力督办,参与调查这个案子的官员当然不敢随便应付了事。起先,他们调查了大概两个月的时间,推断出‘凶手系流窜中的长毛军残寇余匪’。”
“太平天国作的案?”白泽在脑海中细细咀嚼。
“是的。你觉得这个结论可信吗?”我反问道。
“根据那个年代的特殊背景,这个结论勉勉强强。案子发生的具体时间是哪一年?”
“同治八年,西历1869年。”
“我记得没错的话,曾国藩的湘军杀进南京城,是在1864年。”
“再确切一点是1864年7月。”坐在一旁的陶方玉适时补充道。
其实,谈及历史的话,白泽绝对比我驾轻就熟。案件背景上我只需要给他几个关键词,他就能描绘出这段历史背后的所有细节,无论是相关还是不相关。
修罗鬼的一系列案件,发生在太平天国运动结束后不久。按清朝的纪年算,是同治皇帝在位的时期。单说南京,过了五年,加之早先的多次屠城、屠杀,周边地区早就被清廷收复。更何况,在收复后的最初几年里,长江及长江以南驻扎着三十万湘军。不仅仅是南京地区,整个江苏,还有安徽都在不断清剿太平天国及捻军的残余武装。
再有,天京城破前,洪秀全就已经归西。继位的幼天王也在同年十月被凌迟。太平军尚有战斗力的部队基本都辗转于陕西、江西、福建、贵州,也有一部分并入了捻军。余下的残兵也都易服逃亡,甚至远走海外。即便是有余党要给清廷治下的南京找些麻烦,尽可以在南京城里,选几个繁华的闹市大开杀戒,可凶手偏偏选择了南郊的一处寺院。
“苦厄寺的案件是最后一桩修罗鬼案。在这个案子之后,修罗鬼似乎就此销声匿迹了。”我瞥了一眼白泽手中的《修罗鬼志》,咽了口唾沫,“此外,据我们族里的老人回忆,当年在案发现场就没有发现任何与太平天国运动相关的物证。”
“这么说来,主办人是蓄意捏造出了凶手?”白泽猜测着当年的断案结果。
其实,此类案子是最棘手的。“修罗鬼案”与当时的“杨乃武与小白菜”案一样,粗看是一宗普通的民间凶案,充其量就是多死了几个人的大案,但实质上却非常敏感。背后各种政治势力错综复杂,涉及的人和利益集团并不是一两句就可以梳理清楚的。
听族里健在的老人说,当年南京知府也是亲力亲为,无奈查了很久却一无所获。久拖不决就令一些搞党争者有了可乘之机。马新贻不是湘军一系,也不是淮军一脉,但他成了大清朝最富庶的两江地区的最高长官。而两江地区原本是湘军的地盘,前任两江总督便是曾国藩。同时,李鸿章的淮军也有染指。太平天国被平定后,湘军和淮军都留在了马新贻的辖区。其中的利益矛盾日益尖锐。再后来,有人私下暗示南京知府,将案子的矛头指向湘军,迎合慈禧打压曾国藩的想法。可这种不计后果的豪赌,南京知府死也没有胆量。
两江总督坐镇,案子主办人迫于压力,与同僚编了个结论。但由于人证、物证的缺失,被马新贻直接否掉了。然而,同治九年七月,恰巧发生了“刺马案”。“刺马案”涉及了从地方到北京的诸多势力,斗争内容包括裁撤湘淮两军、天国圣库、势力划分等等。一时间明争暗斗,异常激烈。主办人见时机难得,就趁乱结了案。
“所以,时至今日,这个案子反倒成了无头谜案。”白泽没想到一个寺院的血案,居然还能与“刺马案”扯上千丝万缕的联系。
“也算不得无头案。毕竟,官方结论是太平军的余党行凶,而坊间认定的凶手是修罗鬼。”
“官方的结论是蓄意构陷,坊间的结论是以讹传讹。”白泽在茶案的另一端踱着步,慢悠悠地纠正道,“也可能……喂,别咬了,我说你别咬了。”
他说了一半,突然甩出两句莫名其妙的话。
“这是你们养的看门狗?”
白泽一说看门狗,我和陶方玉才反应过来。
“它叫哮天,是我从路边捡来的。你看它胖嘟嘟的,挺可爱的吧。”陶方玉解释道。
哮天是一条幼犬,土黄色的皮毛,看起来不过是本地很普通的品种。它刚被捡来的时候瘦得就剩皮包骨了,经过一番悉心照料,小家伙很快就健壮起来。陶方玉形容它胖嘟嘟,极不准确。胖嘟嘟是它半个月前的量级,现在根本就是个滴溜儿圆,圆到它趴在地上,连四条腿都快看不到了。我还一度怀疑陶方玉捡回来的是只猪崽。至于这小家伙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我也完全没有注意到。
陶方玉起身过去要抱哮天出去,奈何它死死咬住了白泽的裤脚。
“哮天?哮天犬?”白泽求证似的问道。
“是的。”
下一秒,白泽便低头看向脚边的哮天,带着戏谑的口吻说道:“就你,还想上天?”
哮天松开了口,同时也从陶方玉手中挣脱了出来,仰头朝着白泽叫了一声。它似乎还有些不服气。
白泽抬脚看了两眼,教训道:“你看,你看,你把裤脚咬破了洞。”
“汪!”
“哟嗬!你居然还敢凶我!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炖了?”
小家伙似乎能听得懂白泽说的话,立时趴在地上,耷拉着耳朵,呜呜地叫了起来。白泽一伸手,教训说:“去,到那边面壁十分钟。你自己掐时间。”
令我和陶方玉感到匪夷所思的是,这只腿短加胖成球的哮天犬,居然就真的耷拉着脑袋朝着白泽指的方向一蹦一跳。它腿短,吃得又肥,移动的时候,肚皮都快贴着地面了,还不住地左右摇晃。小家伙到了墙根,一声不吭地面壁蹲好。
我心里暗暗琢磨,难道白泽新添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技能?
“好了,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居然是白泽把我和陶方玉拉回了正题,“哦,对了。也可能仅仅是个巧合。或许是某个喜欢志怪的人基于当年的真实案件,天马行空地演绎出一系列的情节,写成了这本《修罗鬼志》。其目的可能是自娱自乐。即便不是自娱自乐,这市面上大把大把的二三流作家,他们写出的小说也未必都能付梓。”
我清楚白泽这番话的含意。即,是什么关键的信息或内容促使我确信这本《修罗鬼志》有问题,并触发了有必要进行调查的想法。童年的噩梦仅仅是加深了我对修罗鬼的记忆,但不可能是决定性的因素。不过,我承认自己的好奇心更大程度上支配了我的大脑。这种好奇心绝对不是盲目的,因为我已经挖掘到了一条关键线索,它足以开启并支撑后续的全部调查。
为了不让白泽有先入为主的看法,我不打算现在就直接告诉他。
“我已经找到了可以连接现实案件与这本《修罗鬼志》的重要一环。否则,我也不会贸贸然地与你提什么五十年前的谜案了。你觉得,我是那种凭着难以磨灭的童年噩梦大做文章的人吗?”
白泽与我是故交,熟知我的品性。他思索了片刻,便欣然答应一同开展对修罗鬼案的调查。原本我是想带着陶方玉一同访查,现在有了白泽的入伙,注定事半功倍。
“除了这本《修罗鬼志》,你还有其他可以提供的线索吗?”
“当然有。我在正式调查前也是做了一点准备工作的,等你看完了这本手记,我带着你去见见当年案件的相关人,也顺便一览南京的乡土与山水。”
在白泽未登门之前,我已经做了充足的“功课”。即便没有他参与,我也一定会与陶方玉调查下去。
“再有,你是从什么渠道得到这本手记的?该不会是从旧书店里翻出来的吧?”
说到这本《修罗鬼志》的来历,还确实是一种巧合。几个月前,我和陶方玉去乡下省亲。归途中天气本是风和日丽,可雨说下就下。这一下还是瓢泼的雷雨,足足下了两个多小时。我们只好躲进一间破旧的城隍庙暂避。那天,小小的庙里满满挤了十多号人。雨霁人散后,庙里的人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我和陶方玉走在最后,出门前偶然在墙根处瞥见了这本手记。起初,我看到这本手记是手写的,想着主人肯定是耗费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对其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想必遗失者会折返回来寻找。也怪我多事,苦等一个多小时,日落西山了都没有失主的踪影。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我带了回来。
白泽听完,哑然无语。
再喝了两盏茶,那“只此一两”的大红袍便彻底消费完毕。
“快六点了。”白泽看了一眼腕表,又揉着咕噜噜叫的肚子说道,“我饿了,我要吃饭。”
“没问题,我们去吃金陵大饭店。”
“淡而旨,肥而不浓。”白泽笑嘻嘻地看着我,要求道,“我要吃盐水鸭。”
“金陵大饭店有,管够。”
“不行,我要吃韩复兴的盐水鸭。”韩复兴的字号倒是响彻民国的,但以这位兄台的挑剔劲儿,我感觉他不像是“逃难”来的。
“没问题。韩复兴的盐水鸭要吃,金陵大饭店的盐水鸭也要吃。我保证把你喂得白白胖胖。”听完我这番话,白泽才心满意足。我心里也偷偷盘算了一下,非得把你喂得白胖白胖的再交给胡适。
“等等,在吃饭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事?”
“我要去洗个澡。你拿几件换洗的衣服给我。”白泽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撇着嘴说,“你刚才一直在嫌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