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一夫夜呼 乱者四应

“大明平贼将军、太子太保、宁南伯左良玉,奉天伐罪,告谕天下忠义臣民:

“今有闯贼李自成、刘宗敏等。

“祸乱中原,妄称天命。

“狂悖逆天,毒施人鬼。

“其党白旺屠城为乐,袁宗第掘陵毁庙,刘体纯裹挟流民,路应标劫杀商旅。

“魑魅魍魉,今竟围困顺天,惊扰圣驾,实令人神共愤!

“本镇受国厚恩,统荆楚雄师五十万,今当整饬戎行,廓清宇内。

“誓师北进,勤王诛逆。

“直捣贼巢,解民倒悬!

“各府州县速备粮秣器械,运河漕船尽数征调,敢有延误军机者,立斩不赦!

“凡献李自成首级者,赏万金;

“诛刘宗敏、袁宗第、白旺者,授参将;

“斩刘体纯、路应标者,赏千金予卫所实职。

“昔剿匪荡寇,常怀悲悯之心。

“今奉诏勤王,敢不沥肝披胆?

“本帅特告尔等:

“凡从逆官吏,若能献城反正,本镇当奏请朝廷,既往不咎;

“若执迷不悟,城破之日,按附逆罪连坐九族!

“天兵浩荡,顺昌逆亡。

“若不能克期奏功,本镇甘受朝廷斧钺之诛;

“若州县阳奉阴违,商贾囤积居奇,必以军法尽戮!

“皇天明鉴,山河为证。

“檄文所至,顺逆立判!”

“啪!”

武昌府衙之中,宁南伯左良玉胡须颤抖,将一封檄文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之上。

“老子什么时候说要带五十万人北上了?

“这他娘是谁造的谣!”

左良玉气的血灌瞳仁,额角青筋直跳,两眼露出阵阵寒光,恶狠狠地盯着送信的副将马士秀。

“末...末将也不知。

“武昌、凤阳诸镇都传遍了,想来江北的闯贼们也都知道了。”

马士秀低头哆哆嗦嗦,不敢直视暴怒的左良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汝是干甚么吃的,连这不知道!

“啊?

“给我下去查个水落石出!”

左良玉变掌为拳,又狠狠地砸向桌案,将桌上的茶杯盖震掉了下来。

“末将,末将得令,马上就去查。”马士秀如蒙大赦,轻轻将茶杯盖好以后,低着头倒退着出了内堂。

待堂中只剩自己,左良玉这才又捻起檄文逐字逐句细读了一遍。

“昔剿匪荡寇,常怀悲悯之心?”

读到此处,左良玉脑海中不由得想起淅川、郧西、川陕几战自己数擒数纵农民军。

那张献忠不是与李自成齐名么?

还不是被年轻时候的自己,射中两箭,连砍数刀,差点管自己叫爹了。

要不是熊文灿这蠢货,张献忠早都授首了。

端的是“剿匪荡寇”,威风凛凛,游刃有余,任意拿捏朝廷和农民军。

左良玉抚须长叹几声,可转念又想起朱仙镇一战,自己麾下精锐被李自成打得四散而逃。

即使后来整顿兵马,再也不复当年的水准,而且随着年纪增大,心中也没能凝聚起跟李自成对战的勇气,

左良玉猛然悟到,此言分明是在嘲讽自己剿贼的战绩。

他登时气得脖颈通红,牙咬的咯吱作响,嘴角恶狠狠抽搐了几下,使劲地捏着檄文,恨不得将这几个字揉去。

忍着怒火,通读数遍,思索良久,左良玉也没搞明白,是谁写的这个檄文:

“到底他妈的是谁这么大胆子,敢这么损我。”

“爹,爹,我查出来了。”

左梦庚神色匆忙地跑了进来。

“哦,是哪个畜生干的好事?”

左良玉一听到儿子的声音,放下了手中的檄文,示意儿子坐下说话。

左梦庚喘着大气,一屁股坐在了左良玉身侧的椅子上,拿起茶杯咕嘟咕嘟猛喝了两口,这才说道:

“是高杰!

“据说他从马士英、路振飞手中如愿以偿地要到了徐州。

“这狗娘养的,现在癞蛤蟆插个鸡毛掸子,装上大尾巴狼了。

“徐州一无兵二无粮,他居然号称徐州大都督。

“也不知道是他厚着脸皮给自己封的,还是马士英给他许了个假官骗他的。

“现在已经查清楚了,高杰这狗贼玩了个狐假虎威、祸水东流的把戏。

“他想进兵归德、开封,经略河南,又怕袁总第、刘体纯回师。

“便派人四处张贴檄文,大造声势,说我们要率军五十万北伐。”

“妈的!”左良玉眼神阴冷,良久才说道:

“这几日加强视察,巩固防线,多树旌旗,但是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出城!

“袁宗第、刘体纯本来就无心管顾河南之事。

“恨不得长出八只眼来盯着咱们。

“另外,你差人去问问那个姓马的,就是那个什么凤阳总督。

“问问他徐州大都督是不是他封的官!

“他就是这样管教的手下?

“他要另立朝廷不成!”

左梦庚点头道:

“是,爹,我这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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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归德府考城,黄河渡口。

归德知府桑开第衣衫不整,满面尘埃。

在数百护卫簇拥下,爬上了渡船,冲着后面的士卒大吼道:

“快,快开船。”

桑开第崇祯十六年从开封同知被擢升为归德知府。

可惜的是,此地明廷的势力和闯军、各地军阀相互交错,鱼龙混杂。

今天还听命于自己的地盘,明天就不知道被什么人攻占了。

许多军阀,乡绅,一边口呼大明万年,一边扯着大顺旗帜。

面对河南动乱不安的局势,桑开第只能率部徘徊在开封、归德之间,勉强图存。

这些日子,在开封逡巡的桑开第得到了顺天城破的消息,立刻吓得率众南下归德,远离北境。

待大队过河后,桑开第的心境终于稍稍舒缓:

“如今开封形势颇为严峻,归德有黄河为堑,暂驻旬月估计是不成问题。

“睢阳守将丁启光是我故交,咱们先行投奔于他。”

桑开第领着僚属部众艰难南行,所幸归德附近的闯军守备极其空虚,这才平安无事到达了归德府州左近的丁启光驻地。

桑、丁二人在乱世之中相见,既感到劫后余生的欣喜,又彼此感慨世态多艰。

待安置好属下后,丁启光屏退左右,问桑开第接下来有何计划。

桑开第见没有外人,倒也不再客气:

“贤弟,我打算于你处暂歇几日,观察时局变化。

“待局势明朗,可秘遣众人于归德四处联系忠于我大明的士绅。

“我是这般想的。

“如今北国虽危,但是大明宗室尚存。

“陛下太子,亦或是其他新君践祚之后,你我反正归朝,重举明旗。

“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丁启光听闻桑开第有此计较,双眼放光,露出喜色,低声道:

“桑兄此言正合我意!

“此刻正有一个绝佳的机会等着你我。

“若不是兄长直抒胸臆,小弟还不敢与您明言!”

桑开第闻言大喜,迈步走近了丁启光,也低声道:

“哦?有这等机缘那不可错过,你快说来愚兄听听。”

丁启光朝着门口的护卫叫道:

“来人,速去请郭将军来见。”

未几,郭虎便昂首阔步地在一名护卫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他先是冲着丁启光一抱拳:

“丁将军见召,不知何事?”

丁启光起身招呼道:

“郭将军见外了,快请坐。”

郭虎坐下后,疑惑地看向着了旁边坐着的桑开第:

“嘶,不知这位是?”

丁启光抚须笑道:

“郭将军,请你相见便是要引见这位大人。

“来得早不如来的巧。

“眼前之人便是你朝思暮想的归德知府,桑开第桑大人。”

郭虎登时笑容满面,拱手道:

“啊呀,桑大人,久闻贤名呀!

“在下徐州大都督高杰麾下副将郭虎,给您见礼。”

桑开第嘴角微动,亦敛袖,抱拳还礼:

“郭将军客气了,您怎会在此处?”

丁启光放声大笑:

“哈哈,桑兄,刚刚小弟说有一个绝佳的机会。

“郭将军正是来找我商议反正之事,恰逢桑兄您也有此意,正好一叙。”

桑开第闻言颇感吃惊:

“难道说,高总......大都督,是要?”

反正之事桑开第布局日久,但都是秘密进行,只有几个共同举事的刎颈之交知情,没想到徐州的高杰居然会想到这一茬,甚至派人来联络自己。

莫非是此事已经泄露?

想到此处,桑开第颇为吃惊,咽了口唾沫,紧紧地盯着郭虎,静待其下文。

郭虎豪气干云,掷地有声,撒谎丝毫不带脸红:

“不瞒您说,高大都督已经集结两淮二十万精锐,已从徐州开拨。

“此行誓要下归德、开封,平怀庆、卫辉,以期收服河南。

“目下大军行至夏邑,尚未涉足河南土地,早有父老将伪知县尚国隽捆绑投奔。

“因此,大都督特派我为先锋来睢阳先行联络反正军民。

“这不,蒙上苍垂爱。

“逋一到此便遇上了丁将军和桑大人。”

桑开第一听只是个巧合,不由得松了口气,喜道:

“好啊,太好了。

“丁贤弟部众甚多,我在归德又与不少士绅相熟。

“再加上高总......大都督的二十万虎狼之师,恢复河南全境不在话下。”

郭虎起身道:

“既然我等已经说定,二位便按计划行事。

“大都督的檄文已经传播到归德全境,在下的任务已经完成。

“想来河南恢复指日可待,恕在下不敢停留,要先回去向大都督复命了。”

桑、丁二人将郭虎一行送出了营门。

目送着郭虎等人的马蹄扬起的尘埃,桑开第疑惑道:

“丁将军,高总兵什么时候当上了徐州大都督?

“朝廷怎么会设置这么个官名?”

丁启光抚须大笑:

“哈哈哈,是高杰这个土包子自己起的。

“马士英、路振飞将徐州让给了高杰,他便耀武扬威,自封徐州大都督。

“这两日他又传檄归德各地,言说要集结二十万大军西进河南,让闯贼早点投降。”

桑开第皱眉道:

“无论他如何造势,这对你我二人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现在各地闯贼闻讯,估计已经如坐针毡,惶恐不安。

“贤弟,事不宜迟,咱们需要即刻动手。”

丁启光点了点头:

“我的部众已经集结完毕,桑兄你也要开始行动。

“最好尽快分拨任务,与各州县与你交通的士绅官吏联系,即刻反正,声援高总兵。”

高杰在朱由崧的授意下发布两篇檄文之后,便与朱由崧一道率军出了砀山。

金声桓、庄子固也集结麾下兵马,两军合兵一处,奔归德府夏邑县而来。

还未动一兵一卒,城内乡绅果将闯军设置的县令尚国隽五花大绑,献城反正,喜迎王师。

高杰心中舒畅无比,当即贯彻朱由崧的指示,派郭虎前去联系丁启光,待了不到几日,果真便碰到了桑开第。

朱由崧见这一步发展的颇为顺利,脑中思索着下一步的计划:

“许定国南下估计便在数日之内。

“桑开第、丁启光本来是在五月初,听闻闯军与清军在山海关大战失利以后才反正的。

“如今因为高杰大造声势。

“在这‘二十万大军’的催动下,估计三月之内归德便能彻底恢复......到时候再用刘泽清......”

高杰笑眯眯地询问回来复命的郭虎:

“遇到丁将军了吗?

郭虎顺利完成任务,拱手表功道:

“是,不但如此。

“末将仔细打听,多呆了几日,桑大人果真也来到了此处。”

高杰也是不害臊,赶忙问道:

“那,我们二十万大军要收服归德的消息,你传到了没?”

郭虎拍拍胸脯:

“那是当然。

“大都督您就放心吧,他二人做出保证,立刻动手,促成归德各地反正。”

素来桀骜地高杰脸上居然露出了一抹谄笑:

“哎呀呀,福王殿下,千岁爷!

“此番多亏了您和路大人的神机妙算,我才能还师河南......”

朱由崧知道,高杰又开始做梦了,徐州大都督恐怕就要变成中原大都督了。

“做吧,做吧。

“再等数天,袁宗第差不多就回过味来了。

“到时候,闯军大举回师,高大都督恐怕没有什么胆气决战。

“那么实际收服之地,最多也不过一两个县。”

朱由崧知道此行根本不可能一劳永逸地收服归德,但是却有诸多好处。

一是鼓舞豫东南军民的士气,只要给心怀明廷的人做出北定的姿态,让其对明廷尚存期许。

那么待闯军西撤之时,大军便可顺利占领归德,以图怀庆、卫辉;

二是创造时机,待许定国南下设法将其诛杀,免得坐镇徐州的高杰立足不稳,倒生祸患。

历史上高杰的部将数次劝告他不要相信许定国,可是高杰自信异常,不纳其言。

传言许定国杀高杰之时,张牙舞爪,挺着两杆长枪来刺。

醉酒又刚跟两个娼妓大战完毕的高杰,居然依旧悍勇异常,伸手尽数抓住折断。

许定国又拔剑相刺,这才得手;

又有传言说高杰被许定国活捉,许定国逼迫其要一道投降满清,高杰破口大骂,宁死不降,最终遇害。

无论他是怎么死的,只要自己在,高杰就不能这么死!

三是朱由崧素闻袁宗第和刘体纯颇有才干,又是历史上的抗清宿将,因此生出爱才之意,意图与其结识。

看着高杰谄媚的笑脸,朱由崧心中直摇头,但脸上还是挤出笑容:

“此乃高总兵果敢明断,又勇猛过人,才能有今日局面。

“日后北定中原,西平关中,孤要上书为高总兵表功!

“当为周国公!”

高杰笑得乐不可支,老脸通红,赶忙谢恩道:

“多谢殿下提携关照,末将敢不拼死用命!

“那,眼下咱们在此地静观其变即可?”

朱由崧点了点头:

“桑知府在豫东素有人望,不论士民军户,都感其恩德。

“不出三日,各县便会杀其伪官来投。

“然后我等便移师归德,就这么简单。”

高杰此刻不再桀骜,倒像是温驯的羊羔,笑眯眯一拱手:

“殿下高见!

“末将一切依计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