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故事 参算道人

他将手里的算盘往柜台上一放,抱着小腿就蹲进了狭窄的柜台中。

钱通紧闭双眼,身子一动不动,心里正对着满天神佛默默祈祷。

祈祷孔佑和苗玄弈这两人不是专程来找自己的。

钱通求完了神仙,正拜菩萨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人伸手捅了捅他的脑袋。

“掌柜的,你蹲在这里做什么?”

钱通欲哭无泪地从柜台里站了起来,看着大半个身子都趴在柜台上的苗玄弈,哭笑不得地说到:

“站了一天,腿都麻了,蹲下来揉一揉。”

孔佑迈步走到柜台前,拱手对钱通见礼。

“还没谢过前辈之前的指点迷津。”

钱通眉头一皱,竟是一时没想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指点过孔佑的迷津。

直到看见冯二喜风风火火从后院跑了进来。

这才想起应该是自己留下的那张“但行前路”的纸条。

饶是钱通,脸皮一时也有些发紧,连忙对孔佑还礼。

“钱某人实在是愧不敢当,小兄弟莫要多礼,否则实在是要羞红我这张老脸。”

他从狭窄的柜台后走出,带着孔佑两人往空荡的一楼大堂走去。

他走在两人身前,侧着身子替两人引路,又和孔佑攀谈起来:

“看来两位所求之事,应当是有了进展。”

孔佑拉开条凳,大马金刀地在桌子前坐下,向着坐到自己对面的钱通说到:

“确实有了不小的进展,只是这事情背后的牵扯好像越来越大了。

我们此番厚颜前来,便是希望能得前辈相助,好理清这事情背后的一团乱麻。”

钱通提起桌上的茶壶,挨个为孔佑和苗玄弈两人倒了茶,又叫过冯二喜交代了几句,这才开口接上孔佑的话。

“虽然这样说,可能会让二位耻笑,但是我钱通着实没什么济世救民的志向。”

钱通自嘲地笑了两声,端起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瓷杯被重重放在木桌上,发出稍显沉闷的响声。

冯二喜挑灭了客栈门前的灯笼,又将大门从里面栓起,然后自己往后院去了。

福佑客栈空荡的大堂里,眼下便只剩孔佑苗玄弈和钱通三人。

桌上的蜡烛摇晃,映着三人恍惚的身影。

钱通伸手在面前挥动,示意孔佑不必开口,然后自顾自地说到:

“我钱通从小便是乞儿,幸得师父收留才没饿死在街上......”

面前的茶水,不知何时换成了酒。

钱通讲起从前日子,声音里全是雀跃欢欣,但是一双眼睛却是通红,泪光倔强地藏在眼眶中,不肯落下。

——

如果说这世上真有天才,那钱通必定也是其中一个。

虽说钱通这一身占卜问卦的本事,全是从他师父参算道人身上学来的。

但他只用了十年,就学会了师父参算道人大半辈子的本领。

并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每次问卦,他的卦象都比参算道人的卦象还要准确。

参算道人是个白胡子胖老道,但却长着一张弥勒佛似的笑模样。逢人未语先笑,周身总是一团和气。

即便钱通没有表现出问卦方面的天赋,还只是一个黑黑瘦瘦的丑小孩的时候,他也是宝贝的不行。

钱通自是从心里敬重师父,即便自己的本事早已超越师父,但他也从不曾对师父有过一丝忤逆。

师徒两人一辈子就红过一次脸,也就是那次争吵之后,师徒两人便从此天人永隔。

钱通十六岁时在问卦卜算方面,已经和师父旗鼓相当。等到十八岁,卜算水平更是远远超过师父一大截。

这一大截,就是天才和普通人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

当年西蜀生乱,有自称神山教主的异人宣称可以让凡人也拥有神通,成为除妖人。

此言一出,便引得无数凡人野心家为之疯狂。

西蜀在剑阁的守护下,未曾乱在妖魔手中,却是在这些野心家的操控下动荡不安。

一县一城,尽皆自立。凡人之间相互攻伐,横贯西蜀的沧水上,日日都飘满死人尸首。

那神山教主神秘无比,剑阁倾尽全力,几乎将西蜀翻了个遍,都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眼看西蜀动荡不安,野心家就像田地里的杂草一样,杀了一批,一夜春风吹过,第二天就又冒出绿油油的一层。

剑阁当代剑主徐凉年找到参算道人,求他替西蜀众生出手,卜算那神山教主的来历。

老道看上去白白胖胖,像是谁都能捏两下的面团。

但是面对能将整个西蜀搅得地覆天翻的神山教主,却硬气地不像话。

不顾钱通的苦苦劝阻,誓要起卦救百姓于水火,解苍生于倒悬。

钱通每天早上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拿出三枚铜钱替师父起卦。

那天一早,钱通照例替师父起卦,却连着摇出两个坎卦。

坎上坎下,“坎为水”,下下卦,极凶。

卦象之中,坎水本就代表险阻,如今两险相遇,自是重重险阻,险况丛生。

凡事不应冒险,谨慎求成,再得贵人相助,方能度过此劫。

只是无论钱通如何哀求自己师父,都没能让师父改变心意。

胖老道看着哭到失声的徒弟,只是笑着摸了摸钱通的脑袋。

直到钱通大喊着要替他起卦的时候,参算道人却勃然大怒,转眼就变了脸色。

他声色俱厉地斥责钱通,脸上的肉都跟着跳了起来。

“你这黄毛小子,六十四卦都认不全!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我原本以为你虽然资质愚钝,但心性尚可,说不定能传我衣钵。

现在看来,你我却是有缘无分,你自己走吧,以后不要和人说是我的徒弟。”

钱通楞楞地看着师父,满心满眼都是难以置信。

前天晚上,参算道人喝多了酒,拉着钱通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到:“通儿啊!你真是师父我这辈子见过最有天分的孩子了。”

直到钱通看见师父藏在袍子下的右手,他才没有再开口争辩,而是毫不犹豫地转头向外跑去。

钱通一路埋头狂奔,牙关紧咬,眼里的泪水顺着脸颊向后流去,直到他筋疲力尽,脚下踉跄,一头扑倒在地。

钱通趴在地上不肯起来,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管会不会引来旁人诧异的目光。

他就这样趴在闹市中,双臂圈住脑袋,一头扎在地上痛哭失声。

“通儿啊,你可知这世上最难看清的是什么?”

“徒儿不知。”

“旁人都说,这世上最难看清的就是那虚无缥缈的命运。但是对我们来说,就算是命运,我们也能通过卦象略窥一二。

也有人说世上最难看清的是人心,说人心鬼蜮,变幻莫测。

但是依我来看,这最难看清的还是时势。时势变幻,那改天换地的伟力倾轧之下,莫说凡人,便是我辈也有太多身不由己的时候。”

老道说完,对着钱通伸出右手,将拇指压在无名指的第二个关节上。

“通儿啊,如果有天看见师父对你做出这个手势,那你什么都不要问,只管转头就跑。记住了吗?”

“师父,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