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次函数

九月末的晨雾漫进教室时,林菱正用美工刀小心裁切作业本卷起的边角。数学课代表的工作让她拥有了每天两次经过最后一排的特权——像守候极光的旅人,等待着与那抹深蓝色校服擦肩而过的十二分之一秒。

“今天收双页练习册。“林菱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怀中的作业本。晨读课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将张新成侧脸的轮廓投影在墨绿色黑板上。他正低头解一道物理题,左手转笔的节奏像是某种古老的咒语。

当林菱走到倒数第三排,张新成突然抬头。晨雾在他睫毛上凝成细小的光点,随着眨眼扑簌簌坠落:“课代表,借支笔?“

林菱看着他在草稿纸上划出的墨痕,那是支即将油尽的红色圆珠笔。她慌忙翻找笔袋的动作碰掉了前排的三角板,清脆的撞击声里,张新成轻笑:“用这个吧。“他递来的钢笔还带着体温,蓝黑色墨水管在阳光下透出血管般的纹路。

笔尖触到纸面的刹那,林菱闻到雪松混着油墨的气息。她发现自己临摹的辅助线正与张新成未完成的电路图重叠,两种蓝色在晨光里缠绵成暧昧的渐层。少年突然倾身过来时,她数清了他领口第二颗纽扣的缝线针脚——十七针,比寻常多出两针。

“这里应该用余弦定理。“张新成的食指划过她颤抖的笔迹,小指关节的钢笔水渍蹭上练习册边缘。林菱盯着那道半圆形墨痕,突然发现他的左手无名指有层薄茧,像是长期握弓留下的印记。

上课铃惊散了晨雾。林菱抱着收齐的作业本走向办公室,最上方那本残留着蓝黑色墨香。拐角处突然传来女生的嬉笑,她看见三班文艺委员许悠然正将草莓牛奶放在张新成课桌上,粉红色吸管折成心形。

那天数学课,林菱在课本夹页写下四十七遍“余弦定理“,却在下课时发现所有公式都鬼使神差变成了“十七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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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叶开始泛黄时,林菱已经能准确预判张新成交作业的时间。每周五下午三点二十分,他会卡着眼保健操广播的第二节拍将练习册放在课桌右上角。这个习惯持续了整整两个月,直到期中考试前那场秋雨。

那天林菱因值日耽搁了收作业。空荡荡的教室里,张新成的练习册孤零零躺在暮色中。她翻开封面时,一张便签纸飘然落地——是市物理竞赛的准考证,照片上的他穿着白衬衫,领口纽扣松开一颗。

“能帮我送到实验楼吗?“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林菱撞倒课桌。张新成扶着门框轻笑,运动服上还沾着篮球场的塑胶粒,“要锁门了。“

实验楼走廊的声控灯年久失修,他们的脚步声在黑暗中间歇惊起片片光明。林菱数着经过的实验室门牌,在第七扇门前看见张新成掏出钥匙。门开的瞬间,晚风掀起窗帘,露出窗外如火如荼的枫树林。

“放这里就好。“他指着堆满示波器的实验台。林菱放下练习册时,碰倒了装着发光二极管的玻璃瓶,彩色小灯珠滚落脚边。蹲下身时,她看见张新成球鞋侧面用马克笔画着个小小的∞符号。

黑暗突然降临。整栋楼的灯光同时熄灭,远处传来保安的喊声:“跳闸了!“林菱的膝盖撞到桌角,痛感还未传达到大脑,先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薄荷香。张新成的手掌隔着校服外套握住她手肘,体温透过两层布料灼烧她的毛细血管。

“小心台阶。“他的呼吸扫过她耳畔炸开的绒毛。林菱被牵引着向前挪动时,后颈突然触到冰凉金属——是门把手。张新成摸索着开门时,小指上的银戒擦过她腕骨,留下道转瞬即逝的灼痕。

月光倾泻而入的瞬间,林菱看见他睫毛在脸颊投下的阴影,像极了开学典礼那天彩绘玻璃的投影。楼下传来保安手电筒晃动的光柱,她落荒而逃时,遗落了数学笔记本。

那夜林菱在日记本上画满无穷符号。凌晨三点,她突然翻身坐起,用圆规在墙纸上刻下微小刻痕——这是张新成球鞋上那个∞的精确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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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中考试后,林菱的数学笔记本回到了课桌。多出的蓝黑色批注如神秘代码爬满边栏,在第17页的三角函数图旁写着:“辅助线应延至外接圆——张新成“。她用了整个午休时间破译这些字迹,发现所有批注用的都是钢笔的同一角度倾斜。

当天下午的物理课,林菱在示波器上看到正弦波图形时突然心悸。那些起伏的曲线让她想起张新成批注时手腕的摆动频率,于是她的实验报告多出十三道无意义的波峰。

转机出现在十一月的某个雪天。林菱在收发室发现张新成的汇款单,寄件人地址栏印着“SH市少年犯管教所“。这个发现让她打翻了整摞作业本,白色纸页在风中翻飞如受惊的鸽群。张新成帮她整理时,左手小指的银戒在雪地里折射出冷光。

“是你父亲吗?“话出口的瞬间林菱就咬破了舌尖。张新成整理纸张的动作停滞了半拍,这个瞬间足够她看清汇款单上的名字——张崇山。

“是教我弹琴的人。“他答非所问,睫毛上的雪粒融成细小的银河。那天林菱在图书馆查到,张崇山是十年前抢劫杀人案的主犯,临刑前在监狱创作了钢琴曲《雾钟》。

***

期末前的平安夜,林菱在精品店挑了四小时的蓝黑色墨胆。当她终于鼓起勇气将墨胆放进张新成课桌时,却发现许悠然送的圣诞袜早已塞满抽屉。深红色袜口露出巧克力金箔纸的一角,晃得她眼眶生疼。

那支钢笔最终出现在元旦联欢会上。张新成用它为合唱队伴奏谱填词,许悠然的发梢随着他的笔尖起落荡漾。林菱躲在幕布后看他旋开笔帽,蓝黑色墨水在谱纸上晕开时,她突然看清笔帽内侧刻着的“Z&X 2005“。

开春后,林菱在校史馆意外找到2005年的获奖名单。科技创新栏里并列着两个名字:张新成、许萱。照片上的少女与许悠然有七分相似,项目名称是“无限能源可行性研究“。

那天傍晚,林菱在实验楼后看见张新成对着枫树抽烟。火星明灭间,他左手小指的银戒缠着条褪色的蓝黑色发带。她数到第九片落叶时,终于认出那是许悠然上周丢失的缎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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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来临时,林菱的数学笔记本写满了第四种蓝色。在最后那页泛潮的纸角上,她发现道来自钢笔尖的细微划痕——沿着这个角度望去,所有二次函数图像都指向同一个顶点坐标(17,23)。

这个坐标后来出现在高考数学卷的压轴题里。林菱在答题卡上画出完美抛物线时,监考老师正经过她身侧。窗外传来毕业生们“咔嚓咔嚓“撕书的声响,像极了那年平安夜她偷偷拆开圣诞包装纸的动静。

直到多年后同学会,喝醉的许悠然才说漏嘴:“那支钢笔是萱姐的遗物啊。“林菱这时才知道,2005年实验室事故去世的许萱,正是张新成左手无名指薄茧的来处。

但在2008年的深秋,林菱只是紧紧攥着那管未送出的墨胆。教室后排飘来张新成与许悠然的讨论声,他们在研究如何把《雾钟》改编成弦乐四重奏。夕阳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走廊上,最左侧那道影子悄悄弯下腰,把墨胆埋进垃圾桶最深处。

当晚的数学作业,林菱故意写错了第17题。练习册发回时,张新成的批注换了支朱红色钢笔:“抛物线焦点计算失误。“鲜红的墨迹像道新鲜伤口,横亘在他们共同画过的辅助线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