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锈铁与铃兰

铁丝网缺口处的冰棱刺破手套时,我听见血管在耳鸣。母亲失踪第七天,卫星定位最后闪烁的坐标在这片废弃厂区,导航却显示“光明之家保育院旧址“。

书包里滑出半盒晕车药,铝箔板背面粘着张字条:“别穿白外套“。是今早塞在公寓门缝的,字迹像用指甲油写的,皱褶处还凝着淡红碎屑。我把它团成球扔进路旁雪堆,红色纸团突然膨胀爆开,炸出几片羽绒——和母亲那件失踪的羽绒服里衬一模一样。

铁门挂着“永冻港第三金属加工厂“的牌子,锁眼却插着支儿童发卡。当我用手机照明时,发卡上的水钻突然开始流血。不是比喻,是真有暗红色液体顺着铁门纹路爬行,组成1984-1991-2008三组数字。

“姑娘,这儿闹鬼。“

瘸腿保安从岗亭探出半张脸,手里报纸日期是1992年1月1日。他递来的热可可冒着寒气,一次性杯底沉着团银灰色头发——和母亲梳妆台抽屉里那缕陈年发丝同样卷曲度。

金属碰撞声从厂区深处传来。不是机械运作,更像谁在摇晃整栋楼的输液架。保安突然抽搐着指向天空:“要下黑雪了。“

确实有絮状物飘落,但落在袖口就变成灰烬。其中一片贴着手背蠕动,竟是烧焦的钢琴谱残页,音符间夹杂着“SΔKE“的涂鸦。母亲日记本在这时发烫,羊皮封面渗出冰珠。

我冲进厂区时铁门自动闭合。积雪下埋着玻璃药瓶,每踩碎一支都腾起彩色烟雾。粉色烟雾是止咳糖浆味,蓝色闻起来像福尔马林,黄色雾气里飘着母亲哼过的安眠曲。

主楼门把裹着层黏膜状物质。拧动的瞬间,整栋建筑响起输液管排气的噗嗤声。走廊墙纸大面积脱落,露出后面蜂窝状的混凝土,每个孔洞都塞着干枯铃兰花——母亲卧病时床头总插着这种花。

二楼洗手台堆满结冰的梳子,齿缝缠着不同颜色的长发。最底下那把桃木梳突然震动,雕花处渗出黏液,在空中凝成箭头指向三楼。台阶上有新鲜脚印,37码女士短靴,和母亲失踪当天穿的那双同款。

手术室门缝溢出的蓝光带着心跳节拍。推开门时,无影灯正照着一套茶具,冰雕的茶杯边缘缺了口,像被谁咬过。我触碰壶柄的瞬间,整面墙的器械柜突然翻转,露出后面灌满溶液的玻璃舱。

漂浮在舱体里的白大褂突然转身。没有头,领口伸出的是输液管编织的假肢,袖口绣着“S▢▢E“的褪色字样。当衣服下摆掀起时,我看见了母亲最珍视的那枚银杏叶胸针——叶脉处本该嵌着全家福的位置,现在贴着我的婴儿照。

手机在这时响起视频通话。接通的刹那,镜头那边也出现灌满溶液的玻璃舱。两个画面里的白大褂同时举起假肢,在各自舱体表面写下血字:

“逃“

“留“

冰雕茶壶突然炸裂,碎渣划破脸颊时尝到铁锈味。玻璃舱开始渗出淡粉色雾气,母亲那枚银杏胸针在溶液里上下沉浮。我脱下毛衣缠住手掌,拍打舱体时才发现外层结着冰壳——像停尸房的冷柜。

视频通话还在继续。另一个玻璃舱里的白大褂突然抽搐,输液管假肢戳破屏幕,针头离我眼球只剩半寸。手机脱手撞在器械柜上,炸开的电板迸出火星,点燃了满地冰渣。

火苗是蓝色的。它顺着冰面窜向角落的档案柜,烧熔锁头时飘出焦糖味。最上层抽屉里码着牛皮纸袋,封口火漆印是Δ形徽章。拆开最鼓胀的那袋,滑出张1988年的胎儿超声图,边缘批注潦草得像蚯蚓:“第17次基因剪辑失败,建议终止妊娠“。

突然有东西缠住脚踝。是那件白大褂的袖子,布料浸透溶液后重如铅块。我抄起滚落的碘酒瓶砸向舱体,玻璃裂纹中传出婴儿啼哭。液体喷涌而出的瞬间,整层楼响起防空警报般的嗡鸣。

走廊变得陌生。墙皮像过期酸奶般成片剥落,露出后面贴满的保育院老照片。所有合影里母亲的脸都被挖去,空洞处塞着铃兰干花。在1990年圣诞晚会的照片背面,我摸到凹凸的刻痕——用指甲划出的求救信号:“别相信穿护理靴的人“。

防火门把手结着冰霜,拧动时掌心粘掉层皮。楼梯间堆着保育院旧床垫,霉斑组成的人形轮廓正在渗血。跨过第三级台阶时,下方传来清脆的碎裂声,像谁踩碎了满地的安瓿瓶。

地下室的铁门虚掩着。门缝溢出的冷气凝成冰锥,挂着串医用吊牌。最旧的那张写着“萨柯·M·福林,1984-1991“,照片栏贴着我的百日纪念照。母亲抱着我站在铃兰花丛前,她脖子上有道缝合线似的阴影。

推开门时冰锥簌簌掉落。停尸柜排列成蜂巢状,每个抽屉把手都拴着褪色手环。17号柜的铭牌被刮花,锁孔插着支冻住的唇膏——和母亲梳妆台上失踪的那支同色号。

抽屉滑出的瞬间,顶灯突然频闪。白色裹尸布下隆起人形,布料表面晕开大片茶渍。掀到第二层时露出焦黑的保育院制服,胸牌刻着“Sake·F“,领口别着生锈的解剖刀。

解剖刀突然震动。刀柄迸出冰晶,在空中组成箭头指向通风管道。当我爬上管道支架时,听见下方传来护理靴的脚步声,橡胶底碾碎冰渣的节奏和母亲深夜徘徊时一模一样。

通风管另一头通向焚烧炉。炉膛积着彩色灰烬,最上层是未燃尽的毛绒外套残片。铁钩上挂着本值班日志,1991年12月24日那页被血渍晕染,只能辨出零散字句:“...大母亲产房异响...新生儿虹膜呈金属灰...建议立即...“

炉壁传来敲击声。不是金属共振,是骨节叩击的闷响。有团黑影在观察窗后蠕动,把灰烬拼成几个字母:R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