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河间(三)

寅时初刻,卢延嗣就醒了。他推开窗棂时,檐角铁马纹丝不动,连一丝风都没有。卢夫人取出那件压箱底的绛纱官袍,袖口金线绣的云纹已经有些褪色。

“这袍子还是永和十二年置办的。“卢延嗣伸直双臂让夫人系腰带,银龟钮在晨光中泛着暗沉的光泽,“我祖父当年在洛阳述职的时候,睿宗还夸过这针脚。“

卢夫人笑着回应,然后话题一转:“唉,也不知欢儿这孩子在洛阳怎么样了,连封信也不给家里寄寄。”

听到这话,卢继嗣眼里充满了骄傲:“可能是洛阳那边的学业太繁忙了吧,毕竟方太守给欢儿找的老师可是海内名儒郑公啊。”

“是啊,但也不至于快半年也不捎句平安,让家里……”

家中唯一老仆突然跌跌撞撞闯进来,手里提着盏将熄的油灯:“主君,府门...府门裂了!“

朱漆大门中央裂开一道三指宽的缝隙,像是被巨斧劈过。卢延嗣弯腰查看时,养了九年的黄犬阿运又突然狂吠着扑来,尖牙撕扯官袍下摆。马厩里传来凄厉的嘶鸣,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前蹄腾空,把太守家派来的马夫踹出三尺远。

“今日不宜出行啊!“老仆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额头沾满门前的尘土。卢夫人攥着龟甲追出来,甲片上的裂纹像蛛网般纵横交错。

卢延嗣一脚踢开阿运,官袍下摆被扯出个豁口:“愚夫愚妇之见,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往外走,“三十七名属官已在西门候着,误了祈福闹出了事谁担待得起?”

并且,本官要是因为这些事而被吓得不敢出门,全郡上下会怎么看我卢延宗!

……

快辰时了,卢继嗣一群人才来到隆福寺附近。

隆福寺门前,吴畋领着十六名府兵肃立等候。阳光照在他们新擦亮的皮甲上,铜钉反射着刺目的光。

吴畋抱拳行礼:“大人辛苦。”他侧身让路时,卢延嗣闻到一股刺鼻的油味,像是陈年的灯油混着松脂。

他眯起眼睛,停下来脚步,突然朝吴畋问道:“不知仲耘身上,为何有一股这么厉害的灯油味?”

郑浑的手慢慢摸到了剑柄。

吴畋身后几个府兵握着长枪的手也冒出几乎不可察觉的冷汗。

气氛莫名其妙地紧张了起来。

“哎呀呀,说来也是下官不小心,昨天回家后和弟兄几个喝多了,酒劲一上来,就想跳舞了,结果一下子把灯弄翻了……”

吴畋不好意思地说道,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头。

“噗”跟随卢继嗣一块来的官吏中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郑浑也放下了伸向剑柄的手。

卢继嗣看了吴畋一眼,边走边冷冷地说:“如今叛贼四起,国家危难,仲耘要是还认我这个河间郡丞的话,就在叛军被消灭前,不要饮酒了。”

“属下明白。”

……

踏入佛殿,暖黄的烛火摇曳,光影在壁间佛像上跳动。主佛端坐莲台,慈悲垂眸。两侧胁侍菩萨似在聆听佛法。供桌上,香炉青烟袅袅,鲜果散发清香。柔和日光透过窗棂洒下,交织着经幡上的经文,整个空间静谧而神圣,似隔绝尘世喧嚣。

卢继嗣闻了闻,又是眉头一皱,朝身旁的主持问道:“方丈,今天的大殿怎么这么香?”

方丈微微一笑:“阿弥陀佛,卢施主,今日大殿用了一些胡商赠送的香料,所以才会这样。”

卢继嗣点了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

也没有看到,府兵身上冒出的冷汗。

吴畋面色不改,跟随着官吏们往前走去。

卢继嗣跪在蒲团上,从一旁的和尚手中接过三柱香火,朝佛像拜了又拜,嘴中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什么,然后起身,将香火插了进去。

这时,郑浑突然惊呼一声,并且伴随着快速的脚步声。

卢继嗣正想回头看时,寒光闪过,他只觉得脖颈一凉。卢继嗣下意识捂住脖子,温热的血从指缝喷涌而出。十六个府兵纷纷扔掉长枪,同时拔刀出鞘,像极了秋日割麦的声响。

“你……”卢延嗣踉跄后退,撞翻了青铜灯树。火苗窜上经幡,瞬间引燃了预先泼洒的灯油。郑浑拔出佩剑,怒吼着冲了上去

“休想靠近主公!”,一个府兵冲了上来。

寒光乍现,横刀自下而上撩起一道银弧,郑浑急忙竖剑格挡。金铁交鸣声中,剑身被劈得剧烈震颤,他的虎口瞬间迸裂。横刀顺势回旋,刀背重重拍在对方腕骨上,长剑当啷坠地。郑浑踉跄后退,却见刀锋已抵咽喉。府兵手腕微转,刀尖挑飞对方束发巾帻,一缕断发飘落尘土。郑浑面如死灰,盯着地上自己那柄崩了口的长剑。

吴畋甩了甩剑上血珠,看着卢延嗣在血泊中抽搐。这个总爱在鱼尾纹里藏三分讥诮的郡丞,此刻眼中全是难以置信。他张了张嘴,血沫从嘴角涌出,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主公,剩下的这群狗官……”

“不留活口。”

郑浑听到这话,正准备拼死一搏时,横刀已刺入了他的咽喉……十几道求饶声、哭泣声、怒骂声也在手起刀落后瞬间消逝。

这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吴畋站在血泊中,手中的长剑映照着大殿燃烧的火光。剑身上粘稠的血液正顺着血槽缓缓滴落,在青石地面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他的眼神有片刻的恍惚,火光在瞳孔中跳动,仿佛看到了三年前那个在雪地里啃树皮的孩子。但很快,这抹迷茫就被更深的决绝所取代。他弯下腰,一把揪住卢延嗣的衣领,将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长史提了起来。

刀锋划过脖颈时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当那颗头颅被高高举起时,喷涌的鲜血溅在了吴畋的脸上,温热而腥咸。他抹了把脸,将血水甩在地上,随后举起那把太守赐予的宝剑,狠狠地砸向殿中的石柱。

剑身发出清脆的断裂声,碎片四溅。那些镶嵌的绿松石在火光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就像卢延嗣临死前瞪大的眼睛。吴畋一脚踢开断剑,转身走向殿外。在他身后,隆福寺的火焰越烧越旺,将一切过往都吞噬在熊熊烈火之中。

吴畋大步跨出隆福寺山门,灼热的空气裹挟着黑烟扑面而来。他接过府兵递来的长枪,铁质的枪尖在火光中泛着暗红。寺门外,两百余衣衫褴褛的农民和四十六名西门守军早已聚集,他们手中的镰刀、锄头与长矛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寒光。

吴畋将长枪重重顿地,青石板应声而裂。他高举卢延嗣的头颅,粘稠的血浆顺着他的手臂流下,染红了半幅战袍。“暴隋无道!”他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今日我吴畋在此立誓—”

“灭暴隋!”人群爆与他共同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老农们布满老茧的手紧握农具,守军们将长矛重重砸向地面。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震得隆福寺的残垣断壁簌簌落灰。黑烟冲天而起,在乐成县上空翻滚蔓延,仿佛要将这愤怒的呐喊传遍九州大地。

吴畋望着眼前沸腾的人群,枪尖上的头颅仍在滴血。他知道,这把火一旦烧起来,就再也无法熄灭。

远处,郡守府方向的天空也开始泛起红光——那是另一支义军点燃的烽火。

“卢继嗣,字延宗,幽州范阳人。少孤,遂早励志于学,勤苦不倦,为范阳士人所称。后为河间郡丞,清正廉明,爱民如子,河间吏民咸敬之。及吴畋作乱,杀继嗣,天忽晦暝,六月飞雪。畋大惊,泣谓左右曰:‘吾无目矣,枉杀贤人!’左右皆恸哭,泣下沾襟。”

——《士鉴·正廉篇》许珂佳(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