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铁匠过往汴京江湖

“我很小的时候,看到的东西就和别人不一样。”

铁匠坐在青石砧上,这是屋子里既当餐桌又当凳子的东西,张启文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只能站着听这位师傅讲自己的故事。

“六岁那年跟人起了争执,被七八个孩子围起来,他们说我这里有毛病。”铁匠右手食指点了点太阳穴,继续说道,“他们说这天是蓝的,我看着是金的。

起先我很是不愤,便挨了一顿推搡,回到家中和爹娘讲起,又是一顿笤帚,说我是胡言乱语。

农村本就不大,两三天时间村长就上门了,他说我这是让黄仙遮了眼,要请大神过来做法,不然村子里怕是不安生。

我娘当即被吓着了,托大伯请了十里八村最有名的老郎中来看,得出我这是瞀视,娘胎里带出的病,治不好。

我爹先是一通埋怨,然后坐着生闷气,我娘单知道抹眼泪,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怎么爱说话了。

直到有一天刚下完雨,还没放晴的时候,我看到天一半是蓝的,一半是金的,我意识到不是我出了问题。

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只是大家看不到。”

张启文忍不住抿嘴笑了笑,乡野幼童,居然能得出举世皆醉唯我独醒的“道理”,也真是没谁了,铁匠也没有阻止,只等他笑完了才继续往下说。

“十六岁那年我参了军,那个时候,北边的女真还很猖獗,经常联合东北边的瓦剌搞事情,白天不敢跟我们硬扛,喜欢在晚上月桂树被遮住的时候偷袭。

我倚仗着这双眼睛,在夜间视野不受影响,立了好几次大功,从末等军卒做到军中校尉,主管夜间巡查防务。

那个年纪见的世面不一样,想法自然也跟着变,隐约又觉着好像是我出问题了,你见过死人么?

就是那种前一刻还在向你冲过来,下一刻就是一具尸体的情况,分明已经死了,你还能看到他在原地。

怎么砍也砍不到,只能挥着刀对着虚空一通划拉,将军还说我大惊小怪,不如个新兵蛋子。

人死以后并不是什么都留不下,我要是没出问题,怎么会看到这些?”

张启文仔细回想着自己见过的战场,年幼时那场惨烈的守城战他没有参与,当时也没有觉醒元神,即使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他也看不到。

肉眼所见只是血腥,残尸白骨虽然有些视觉上的冲击,见惯了也就没什么好吐了。

再就是虎峡口那一战,虽然有过短暂的元神视角,注意力也没放在那些尸首上,反倒是黑色面具下那一双双带着杀意的眼睛至今印象深刻。

最近一次,就是一年前的事情了,那一晚他没有回头看。

“您去过东南城区么?游览过那一池的湖水么?见没见过那位花魁?”

这下子轮到铁匠反过来嘲笑张启文了,他分明从对方眼中瞧出不屑,似乎在说这有什么的。

“你如果去汴京各个道观寺庙参观过,大抵也就不会这么大惊小怪了,那位花魁好歹算得上卖艺,人家又没强迫你去,还不都是你们这些读书人去看。

泥胎塑起金身,刮的是民脂民膏,供的是凡人信仰,行的是妖魔之举,哪来的神佛?还不用上税,这才是无本买卖。”

张启文很想扯着脖子给对方好好上一堂思想道德课,吃人怎么能算是小事?读书人的娱乐生活又有什么好批判的?难不成只有商贾官员才能去消遣?

听到后面他又变得哑口无言,自己见得太少,只是一介女流就把他吓得半死,又怎么敢去看更加可怖的庙宇?

他低下头,小心询问道:“人眉间的金线到底是什么?他们是不是在吃人?”

“我不知道,左右不过是寿数,精气神一类的东西,你说的吃人也算形象。”铁匠说着扒开自己身前的衣物,露出了健硕的胸膛。

那里有一道极其可怕的伤疤,从右肩一直延伸到左腹,似乎还没有愈合,往外渗着猩红,隐约间随着他的呼吸起伏,情况好像还在持续恶化。

张启文倒吸一口凉气,这一刀蕴含着极其可怕的刀气,三舅?不!三舅也挥不出这样的刀气。

这一刀必定来自宗师之上的炼体强者,能受这一刀不死,这位铁匠师傅,果然不简单,说不定也踏足过那个境界。

铁匠展示完伤口,颓然道:“这世道愈是刨根问底,死得越快,当个糊涂蛋,反而活得长久,说起吃人,朝廷里那些官老爷一点也不含糊,他们一个念头,说不准大宁就要少一半。”

“您不是说自己当过军中的校尉么?怎么又沦落成这样了?竟连一百文钱也拿不出来?让那些泼皮追着要债。”

“你确定要继续往下听么?”铁匠的眼神愈发深邃,脸上露出苦笑。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说说看吧。”

铁匠似乎被这句俏皮话逗乐了,牵动了胸口的刀痕,沁出点点血丝,脸上愈发苦涩。

“二十六岁我成就武功,比起那位传说中的征北将军,也不过晚了六年,武夫投效朝廷为的不就是以武入道么?

这八十一颗贼头的军功,换来的路子就是进学宫读书,武夫明悟儒理,也能入道。”

铁匠说起这最后一句话,眼神当中满是光彩,张启文窥出了些许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劲头,便如潜龙得道见龙在田。

一般来说,这个岁数的小年轻,骤然拥有了权力和实力,总会生出野心来,野心与实际情况不匹配,十有八九就会行差踏错。

“那天晚上,我受了上头一位大人的指使,带一队人埋伏汴京城里的江湖黑帮头子,一起的除了另一波江湖人士还有两个修行中人,一佛一道。

这样的阵容哪怕当街截杀一位亲王,也是绰绰有余,偏偏栽在两个人手里,而且是惨败。

我算是命大,当胸挨了一刀,一身修为尽废换得一条性命,其他人全死光了。”

张启文诧异道:“那俩人修为很高么?”

铁匠摇了摇头道:“那黑帮头子和我们三个差不多,顶多就是早入窥道境几年,另一个就是普通的宗师,但他们胆子要大得多,比我们会杀人。”

张启文挠了挠头,“杀这么多人,官府就不抓他俩?”

“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说话,躺下的都永远闭上了嘴。”铁匠的脸色再度变得颓然和失意,仿佛错失了今生最大的机遇。

他抄起边上的那坛子莲花白,冲着嘴灌,却发现最后一滴早就已经流进了喉咙,他放下空坛子,无奈叹了口气。

“你能想象么?汴京城里最大的黑帮,背后的老大是皇帝,而我,只不过是朝堂上那些老爷们手里的棋子,用过就扔了。”

话音刚落,张启文听到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带头的赫然便是那天讨债的闲汉,只见他手持一根火把,立于春雨之中不灭,煞是威风。

“姓江的,今天不烧了你这破棚,老子跟你姓!”

卧槽!真敢在汴京里放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