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王进裹甲衔枚,坐在篮子缒下了城砦,而在他周边,高仁厚等数十勇士同样如此,很快就集结在了壁下。
城壁上,赵怀安注视着他们,对他们点头示意,然后目送王进等人离去。
然后他从赵六手上接过兜鍪,裹着黑色披风就走到了营壁内。
黑暗中,保义都上下八百吏士早就具甲完毕,列阵在营门之下。
赵怀安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径直走到众人之前,将兜鍪带好,从地上拔出陌刀,默默地站着。
身后,无数呼吸越发粗壮,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出击的信号。
也不知道煎熬了多久,忽然,外面传来密集的喊杀声,营壁上的赵六急忙对下头的赵怀安喊道:
“赵大,王进他们杀进去了。”
赵怀安一直在假寐,闻听此话,大喊一声:
“落桥,开壁。”
上头的赵六等人当即砍断悬桥,门后的力士们也将大门打开。
洞开的砦门,赵怀安能看见远处敌营火光冲天,就像一头野兽择人而噬。
赵怀安将兜鍪的面甲放下,举着陌刀奔出了寨壁。
身后八百吏士全部裹着黑披风,咬着木橛子,跟在赵怀安身后狂奔。
是的,赵怀安又一次身先士卒。
即便他已经算是个都千人的小军头了,可他依旧还要带头冲锋。
这就是创业,不亲临矢石,如何揽豪杰之心?如何让众弟兄们心服?
哎,我赵大自来了大唐,如履薄冰。
奔跑着,赵怀安听着前方的大营的嘶吼声,闻到了焰火焦灼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一股热血直冲赵怀安的脑门。
他猛然大吼:
“杀!为保义军死难的弟兄们复仇!”
这一吼,直接把后面正带队冲锋的孙传威给吼红了眼睛,他怒吼了一声大喊:
“十三郎,和咱一起杀啊!”
此前和孙传威一起的五个保义军武士,彼此之间沾亲带故,一听这话,皆发疯似得往前奔。
甚至赵怀安都撵不上。
赵怀安大骂了一句,连忙追赶,终于在他们之前冲进了敌寨。
此刻,敌军大寨早已乱做一团,到处都是砍杀声,大部分南诏军都来不及披甲,只能拿起浪剑、剑矛和斫入营内的唐军作战。
但冲进去的王进所带的正是赵怀安麾下的背嵬,皆披全套柳叶甲,内衬锁子甲,对这些南诏无甲目标是大杀特杀。
赵怀安在混乱的营地里,一下子就看到犹在厮杀的背嵬们,但他并没有冲过去,而是带着队伍直奔敌军营帐。
随着八百保义军冲进营地,南诏军已经完全没有招架之力,黑暗中,恐惧被无限放大,人人都向着后方溃逃。
忽然赵怀安听到有南诏武士在大吼着什么,似乎在驱赶溃兵重新集结,没有丝毫犹豫,赵怀安大喊:
“射死他。”
他身边的党守肃拉弓射去,敌将应声而落,从这里距离至少有二百步,光线昏暗,人头攒动,这党守素竟然一箭功成。
赵怀安大笑:
“好,老党射得好,记大功。”
说着,赵怀安开始指挥后面冲进来的几个队,尤其是已经杀上头的孙传威,让他们开始结阵,排枪杀过去。
此刻敌军已经彻底溃散,正适合结阵拍枪碾过去。
可赵怀安高估了所部的纪律性,昏暗的光线下,大部分保义军都乱做一团,只有此前赵怀安核心的八个伙,在各自队将的带领下,开始结成长阵。
有了这样的依托,其他人才纷纷找到各队,然后在队将们的大吼中,矛槊狂刺。
血流成河,是真正到了脚底打滑的程度。
在混乱的战场中,赵怀安依旧保持着冷静,他在寻找敌军的主将。
可忽然,他听到对方在大喊,然后敌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还是崩溃,而一些来不及逃跑的,纷纷惨死在了保义军的刀矛下。
再然后,赵怀安就看到黑暗中,几名骑军直接从营内奔出,然后向着东面飞驰而去。
赵怀安一见这个,心里直接咯噔,只因为那里正是南诏军主力的方向。
顾不得暴露自己的位置,赵怀安直接大喊:
“快,速速歼敌。”
但说话间,赵怀安身后冲出一队骑士,正是郭从云所部的八名突骑,他们从营地外飚出,向着那边冲出去的敌军骑士猛冲。
赵怀安一个心吊在了嗓子,此时队伍已经厮杀在了一起,一旦让这些溃骑冲出去喊来援军,保义军立即就要陷入万劫不复。
此刻各队将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纷纷拼命。
最前头的张歹完全是不要命,裹着铁甲,双手持刀,直接冲入敌群,双刀翻飞,血肉横飞。
披甲武士对无甲,那就是屠杀。
随着诸将开始纷纷突入,仅剩的南诏军被挤压在了营地中间的位置。
这个时候,赵怀安直接大喊:
“弃械不杀。”
人群中有听得懂唐话的武士,纷纷将刀剑弃在地上,有一些似乎要宁死不屈的,但却被自己人给捅杀了。
很快,营地内仅剩的南诏军纷纷跪地投降,但前头的孙传威早就杀红了眼,横刀依旧砍杀,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赵怀安在心里默默数了三个数,看场面逐渐安静的时候,才大喊制止。
就这样,一场袭营,赵怀安再一次以小博大,赌赢了。
是的,赵怀安的确在白日反复观察,确定这支南诏军是支骄兵,立军不修营寨,连军士也散漫无状,随意脱离阵地去打水。
以上种种,都是赵怀安决定袭营的考量。
但这些就一定对嘛?如果敌军正是通过这样方式来迷惑赵怀安,那赵怀安这样倾巢夜袭,那就是来送死的。
所以这不是赵怀安有多料事如神,在不清楚敌将秉性和行为模式的时候,他只是在赌,而运在他这,他赌赢了。
同样的,这支南诏军的主将除了的确骄横之外,其失败的重要原因是在他不了解这寨里的营将赵怀安到底是什么人。
那主将还当过去遇到的那些川西将和外藩将呢?
川西将是不敢战,而外藩将则是不愿战,所以才让南诏军出现了这种幻觉。
但现在他遇到满脑子都是创业搏命的赵怀安,还这样大意无备,本也有取死之道。
所以,计策的成功从来不在精妙绝伦,而是仅仅比你的对手高一招。
你需要了解你的对手,迷惑他,然后再有一点点成功的运气。
……
随着部队开始收缴残余南诏军的兵刃,赵怀安一直心不在焉,一颗心全在刚刚追出去的郭从云。
以他对郭从云的了解,他应该能不负所望,但到底是干系太大,赵怀安还是拿不准。
他见各队似乎要打扫营地的缴获,大喊:
“各部不许分散,先将俘虏押进营帐内。”
保义都是赵怀安一手建立起来的,说话自有威望,听了这话,也不去清点辎重了,而是开始用麻绳捆缚俘虏,然后每十个捆在一根绳子,然后都塞进营帐内。
赵怀安看到豆胖子在安排所队收押俘虏,忙将他喊了过来。
豆胖子应声跑了过来,身上的甲片撞得噼里啪啦,一对铁骨朵挂在腰间,上头沾满了血迹。
豆胖子玩归玩,闹归闹,凶起来那也是猛将坯子。
他过来,赵怀安就吩咐:
“豆胖子,你去把守住东面的营壁,一旦看见老郭他们回来,即刻告诉我。”
豆胖子知道这事的重要,嘿了声就带着所队上了东面的营壁。
但没等他们上去,东面黑暗处就传来阵阵马蹄声,接着就见郭从云夹着一具尸体,纵马奔来。
身后是剩下的七骑,衣袍带血,还有一人被其他人背在身后,俨然牺牲了。
赵怀安急忙看去,正见郭从义将夹着的敌将掼在了地上,跳下战马,抱拳:
“末将不辱使命!”
赵怀安看都不看地上的敌将,拉着郭从云的手哈哈大笑。
天下豪杰何其多哉?一场战,竟涌现出两员虎将。
这就是猛将起于行伍,一县一乡,只要有机会,都能涌现出豪杰勇士。
……
郭从云擒拿敌将了却了赵怀安的心头患,但大营已经起火,必然已经引得东面敌军主力的注意。
所以赵怀安只是令各队尽量打扫甲胄、军资,其余的都一把火烧光了。
这一次的战果是辉煌的,虽然不清楚具体数字,但堆积成山的甲胄,依然让赵怀安的内心烧起了一团火。
但这些并不是都是他的,自他所部满编后,川西幕府正式将保义都造册入编,所以要按照唐军的缴获原则。
这里面他们有三分之一都需要上交给幕府,然后剩下三分之一是给营内诸吏士均分,只有三分之一是留在都内,作为储备。
甲胄都是国之重器,是赵怀安以后的本钱,所以他会用相应的布帛从吏士们那里换取甲胄。
但这些都还不是让赵怀安真正大喜的,这一战,他们几乎完整接收了这支南诏军的骑军部队,四十多匹战马就这样被赵怀安收入囊中。
此外,就是仅剩的二三百名的南诏俘虏,他们的人数已经快占到保义军战兵的三分之一了,赵怀安自不敢在这个时候接手。
所以他令这些人自己砍掉右手的拇指,就将这些人放逐旷野。
一些队将并不理解,但理解的才知道这才是狠毒。
于是,他们对似乎永远阳光开朗的赵怀安,又有了一层不一样的认识。
就这样,获得丰厚缴获的保义军上下,喜气洋洋,推着南诏军营地的辎车,喜气洋洋,满载而归。
在他们的身后,那座南诏军的营地彻底被火焰吞没,在无尽的黑暗中彻底化为一团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