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使用金币作为补偿,必然会招致村民的怀疑。
贵族老爷不求回报的施舍,背后很可能隐藏着另外的企图。
况且,就算得到了金币,村民未必能顺利花出去。
反而可能会招致觊觎。
若是换成衣物、粮食这类资源,则更容易让人接受一些。
毕竟这只是临时的帮助,而非长期的依附关系。
在与佐伊娜一番商议后,赫尔曼根据每一户的情况,在货品中挑选了部分日常用品。
主要是盐巴、布料、衣物鞋子还有乳制品。
只可惜商队携带的粮食不够多,经过马匪的劫掠,更是损失了不少。
还要算上返程的消耗,因此只能提供其他货品。
晨雾渐起,赫尔曼终于忙完了琐事。
赫尔曼把准备好的补偿,递送给最后一户村民之后,这才满意地舒了口气。
借着佐伊娜的帮助,既完成了一部分商队销售的目标,又变相做了一回慈善,只感觉内心得到了升华。
“帮我准备两桶井水。”
他将羊皮纸卷成筒状,轻轻敲打掌心。
声音落下,这才意识到跟在身边忙前忙后的杂役,已经下去休息了。
只剩下佐伊娜站在不远处旁观。
她抱着手臂走来,“需要我为你准备什么?”
赫尔曼忙插科打诨:
“村头怎么不见了?那老头子竟敢丢下小姐不管,独自跑去蒙头大睡。一定要出重拳,狠狠惩戒他!”
佐伊娜微微一怔,连忙摆手。
赫尔曼立刻把话题引到别的方向:
“出现伤亡的家庭都已经补偿完毕。刚刚那一户人家,还让我代为感谢小姐。”
佐伊娜微微偏过头,纤细的手指轻轻撩起一缕垂落的发丝。
这是她在得到感激时,最为习惯的盾牌。
赫尔曼接着展开羊皮纸,上面记载了各户的补助情况。
出现死者的人家,得到的物资更加丰厚一些,重伤者次之。
里面每一种货品,都按照市场价格写好了价码与重量,和金币数额也对得上。
“很好。既然费卢村的事情已了,我就要即刻返回领地去了。”
佐伊娜算是肯定了赫尔曼的办事效率。
在离开之前,她驻足回望村子的光景,老旧的风车投下狭长的阴影,恰好掠过她绣着金线的披风。
此时已经有不少村民醒来,按照冬日习惯,每天这个时候,正该是劈柴生火之时。
一切看起来都在照常运转,昨日马匪的袭扰好像从未发生过。
见到佐伊娜仍然心事重重,显然还是对村民的戒备无法释怀。
赫尔曼避重就轻的劝道:
“阁下不必放在心上,村民并非不信任您。只是金币对他们而言,反而是难以承受的负担。”
没想到,这番话立刻引来了佐伊娜的反驳:
“不,他们就是不信任我。因为我是骑士,是泽莱卡家族的一员。”
赫尔曼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非同寻常的执着。
他不得不暂时停下脚步,耐心等待这位小姐宣泄情绪。
“托比亚斯在出发前说过,农民就像是地里的麦子,割倒一茬还有下一茬。”
她的声调逐渐拔高,情绪也愈发激动。
“父亲也说过,贵族的地位是晨曦之主的恩赐。可为什么,神就偏偏爱着我们?晨曦之主的教义,分明宣称所有人皆为平等!”
赫尔曼抹了一把冷汗。
他不曾想“身份”这个字眼,竟把矛盾从村民与金币,推向了平民和贵族。
幸好他们所在的地方偏僻,佐伊娜的声音虽大,但也无人注意。
这位小姐不能简单的用理想主义来形容。
换成贵族会说的话,简直就是屁股坐在金马桶上,脑袋却向着粪堆。
赫尔曼很想嘲笑佐伊娜,告诉她,这个时代的奴隶制度,乃是战争、经济、文化和信仰的互相妥协,绝不是哪个贵族说改变就改变的。
就算贵为国王,冒然做出改变的决定,也会招来全体封臣的反对。
很容易就摸不到头脑了。
而且,这种秩序早已深入每一个人的骨髓。
若是佐伊娜小姐,贸然去给平民宣传所谓的平等,说不准平民反倒会把她当成异端,和其他靠谱的贵族老爷一起,送她上火刑架。
当然对待这位有恩于商队的女士,他不会像这般冷嘲热讽。
赫尔曼正准备耐心地开口劝说,话刚到嘴边,佐伊娜却抢先一步。
“我们都是人族,还有着相同的信仰。我从未觉得我和村民有什么不同!”
这几个字眼像是利箭,正中赫尔曼的胸口。
突然有股寒意,从尾椎蹿上后颈。
他猛然惊觉,自己为什么会偏执的认为,佐伊娜的所做所为根本行不通?
为什么又会下意识站在贵族的角度,甚至是为他们辩护?
冷汗在这一刻浸透了衣衫。
颅内炸开的闪电,终于揭开了这个赫尔曼从未深思过的问题。
现在的自己,到底是前世名叫方浩的中年人,还是这个世界的年轻铁匠赫尔曼?
原来的“赫尔曼”是个善良的人,就和这个世界的芸芸众生一样,普通、平庸。
因为出身于平民,因而他理解平民。
在佐伊娜提出援助时,他立刻就从过往的记忆翻找出,此时一个平民对待贵族的施舍,该是怎样的迟疑和警惕。
因为诞生于这方天地,所以对于这个世界的规则,他从未有过任何的异议。
或许曾经有过一丝幻想,也在苛刻的赋税,和日复一日的劳作下,被磨灭不见。
以至于,此世的“赫尔曼”从没有思考过,佐伊娜所期望的,晨曦之主教义中所宣传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副模样。
随后,在某一个时间点,命运的齿轮转动,彼世的“方浩”降临在赫尔曼身上。
一连串的危机接踵而至,让他根本没有时间静下来思考。
等到回过神来时,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已经在某个时刻合二为一。
因此,他才在黑石结社占领的村落,选择了冒险留下帮助艾米。
因此,他才顺着法比安娜的提议,参与到巫师事件之中,最后揭开了事情的谜底。
那现在的自己又是什么?
佐伊娜见赫尔曼指尖扣紧头发,奇怪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然而此刻的赫尔曼,早已陷入纠结与混乱之中,对外界的呼唤充耳不闻。
在他的脑海中,前世的光影,与此时的记忆交织螺旋。
十数年前,抽打在学生时期方浩身上的钢尺,变成了一根皮鞭,在赫尔曼的目睹下,从税务官手中挥向拖欠税款的寡妇。
从大学校门口志得意满的走出,将学士帽高高抛起,又化作此世的铁锤,砸落在第一件完成的作品之上。
在来到此世的前一天,呛入喉管的白酒与呕吐物,和原主偷喝铁匠铺淬火酒的灼烈味道一模一样。
两个人生在他的身上重叠。
前世的方浩,本该是个彻头彻尾的投机者,唯利是图的混蛋。
这样一个混蛋,生活在现代社会环境下,却出在某些方面,有着情感驱动构建的底线。
或许,他在穿越来到此世之后,在适应这个世界的同时,也在逐渐被环境同化,险些就随波逐流。
但有些根植在心底的东西,并不会随着环境而改变。
赫尔曼缓缓放下双手。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就是当下的自我。
也明白了,曾站在巨人肩膀上的自己,到底该给予这个世界怎样的回答。
“阁下见过最底层的贫农和奴隶吗?”
“农奴……”
佐伊娜看向一旁的茅草屋,费卢村中的大多数都是自由民和佃农,这里的情况还算是好的。
“我当然见过。”
男爵领附近的麦地里,就住着一群衣不蔽体的农奴。
赫尔曼道:
“邻国弗兰克里亚的农奴,可以花费五枚银币赎买自己的身份。他们能够耕种的土地本就不多,还要被主人抽走六成的收入。仅凭他们在地里面挖出来的那点粮食,赎身一般要花费十年左右。”
“而帝国的情况就不一样了,这里压根不允许奴隶赎身。这意味着成为农奴之后,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都没有翻身的可能……
总而言之,一个农奴的命,还不如一件皮大衣,或者是贵族身上的装饰品。”
从佐伊娜脸上的迟疑,可以看得出来,显然她还没有考虑过这些。
这就是出身给眼界带来的局限性。
自打她降临到男爵的堡垒中,脚下就有着一群农奴,成天埋头在地里忙活个不停。
赫尔曼不知道佐伊娜是从何时起,产生了对平等的质疑。
或许是出于骑士精神,或是责任心的演变。
也有可能,是因为见证了费卢村的村民,仅仅因为骑士长的一个决定,就落得家破人亡的惨状,于是便起了恻隐之心。
但她却不知晓,这只是冰山一角。
赫尔曼耸了耸肩:
“那么,佐伊娜小姐,既然你追求如此高尚之事,那能否请你替他们所有人赎身。不仅仅是领地之内,还要从其他领主手中买下农奴,整个帝国的农奴。”
佐伊娜无言以对。
在漫长的沉默中,赫尔曼能感受得到,她在尝试徒劳地寻找办法,只是还没有得出答案。
这不光是财力的问题,还有这些失去主人的奴隶,到底该如何安置。
就算世界上没有了奴隶,生产资料依然紧紧掌握在一小部分人手中,奴隶很快就会再度出现。
这不是简简单单的贵族与平民的问题,而是时代局限性。
在赫尔曼眼中,缺乏生产力的支撑,佐伊娜的观念注定沦为道德层面的空想。
他加以引导,“小姐可知打铁的要诀?”
佐伊娜面露疑惑,她其实隐隐抓到了某种概念的尾巴,只是一时无法总结出来。
不明白,赫尔曼为何要提起打铁。
“一个铁砧的定价是以金币来计算的。相比之下,锻铁用的锤子只需要用铜币就能买到,因为它的工艺比起镰刀还要简单。”
佐伊娜点了点头,她注意过赫尔曼的手上,积累了不少的茧子。
本以为他是自幼开始练习剑术,没想到对铁匠这一行也了解颇深。
只是,这又和农奴有什么关系?
赫尔曼接着说道:
“想要生产一件铁器,铁砧和锤子缺一不可。铁砧提供环境,锤子提供力气。只不过……”
他话锋一转:
“锤子永远离不开铁砧,毕竟整个铁匠铺里,除了外面的房子,就属那块铁坨子最贵。但锤子如果出现了损坏,却不会影响什么。对于铁匠来说,顶多是心疼一下,大不了换一把就是。”
佐伊娜面色微沉,她算是听明白了赫尔曼的意思。
这一则隐喻,相比起托比亚斯把农民视作麦子,又有什么区别?
“你的意思是,不管是土地、矿产还是磨坊,都来自贵族……他们就是提供环境的铁砧,而铁锤就是农民?”
赫尔曼轻轻点头,对佐伊娜的悟性加以赞许。
这就是现状,也是造成矛盾的主要原因。
他又把亲身经历补充了上去:
“而且,农民离不开领主的庇护,兽人、魔兽、地精,甚至是异端邪教组织,随时有可能夺走他们的生命。”
佐伊娜却毫不退让。
“你说的没错,但农民在获得自由之后,也可以建立起自己的城堡,结成军队抵抗外敌。至于土地、矿产和磨坊,他们也能自己占用,还不需要给领主缴纳税务!”
赫尔曼笑了笑,对方会产生这种过于理想化的想法,也是很正常不过。他提出假设道:
“问题来了,一家农户肯定无法占有磨坊,那么在众多人家共用的情况下,既要合理分配使用时间,又要让所有人都满意,佐伊娜小姐觉得这一幕有可能实现吗?
佐伊娜再次被噎住,再一次无言以对。
赫尔曼接着前言道:
“所以,这群农户的结果,就是在无休止的争斗之下,决定出一个胜利者。你可以管他叫监管者、骑士,也可以叫他男爵或者国王,这些名字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新的权贵就这样诞生了。”
佐伊娜被说的哑口无言,迷茫之色再次出现在了脸上。
赫尔曼缓缓道:
“小姐,现在远还没有来到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眼下这个手推磨的时代,最多渐进的做出一部分改变。”
“手推磨的时代……你的意思是,还会有人族更加繁荣强盛的时代,就像是从蛮荒时代跨入魔法时代一样?”
赫尔曼耸了耸肩,“谁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