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肉的气味刺破鼻腔。
江见雪是被黏稠的血浆呛醒的，半凝固的液体糊住右眼。她下意识摸向喉管，指节却触到半截断箭。喉骨处传来异物摩擦的剧痛，却意外没摸到大动脉喷涌的伤口——这具身子似乎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
溪水在十丈外泛着银光。
她艰难翻过尸体堆叠的山丘，肋骨撞在马车上碎裂的铜轊。血腥味里混着烧焦的皮革味，这是她第一次在空气里嗅到真实的硝石。远处歪斜的青铜戟尖挑着半幅帛书，墨迹被月光洗成模糊的鬼画符。
“项...借道...“江见雪本能地去摸手机照明，指尖却勾住一绺头发——盘踞在头顶的陌生发髻坠着骨珠。湿透的曲裾下摆层层缠缚住双腿，布料暗纹像在博物馆看过的楚国菱形纹样。
爆炸前的最后记忆在颅内炸开。实验室安全门在毒气泄漏警报中轰然闭合，导师的手电光照着手腕那块鬼市淘来的玉镯。暗红色纹路宛如血管...
掌心突然传来刺痛。
七步外的血泊中，倒插着一柄断剑。剑身裂纹映出她现在的模样——盘丝髻垂下的流苏贴着脸颊，原本的短发现在变成及腰长发，连锁骨那枚朱砂痣都转移到了耳后。最骇人的是喉间伤口，皮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合。
“咳咳！“尸体堆突然响起微弱的喘息。
江见雪扑跪在声源处。断戈下压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深衣褪到肩头露出青紫色勒痕，腰腹间渗血的箭孔像一朵败落的扶桑花。她伸手去探对方呼吸时，女子突然惊恐尖叫：“猱犬！“
带着腥气的黑影当头罩下。
狼齿啃在江见雪右腕的刹那，她看清这兽比寻常狼犬足足大出三倍。前爪泛着金属冷光，喉管处套着嵌刺铁环。这不是野生动物，是活生生的杀戮兵器。
求生本能驱使她从尸体腰间拔刀。刀刃割开狼腹时她才发现自己是左手持刀——这只惯用解剖刀的手此刻切开肌肉组织竟异常娴熟。腥臭的肠子滑到脚边，垂死的凶兽眼中映出她脸上诡异的朱砂。
“女公子！“垂危的少女突然双目暴睁。她抓住江见雪的衣袖发出破碎的音节：“虞...姬族...求...求...“
狼嚎声漫山遍野响成潮水。
江见雪拽断对方腰间的玉组佩当止血绳。刚缠住少女的腰伤，瞳孔骤然收缩——玉饰上赫然刻着篆体“项“字。身后林间晃动的火把光影间，传来此起彼伏的暴喝：“寻到项族余孽者赏百金！“
她背起少女冲进溪流。
浸骨的寒水倒灌入衣襟的瞬间，有什么东西顺着锁骨滑向胸口。昨夜导师捏着她腕子的动作突然在脑中闪回——实验室的LED顶灯下，那个五十岁的考古学教授死死盯着玉镯：“这是楚巫陪葬的双螭逐日鉴，内圈该有符文...“
水面突起的岩石磕在腰眼。
江见雪呛着水抓住岩缝，发现背上少女早已没了气息。尸体的右手垂在她颈侧，掌纹与玉镯的暗纹如榫卯相扣。月光穿透的刹那，江见雪看清了溪底石壁上的刻纹。
那是一种介乎甲骨文与埃及圣书体之间的符号，盘旋的线条宛如无数首尾相衔的螣蛇。水流搅动砂砾的节奏忽然变得诡异，玉镯内圈浮现出暗红荧光，与死去的少女掌心血痕产生了某种共鸣。
青铜矢镞破开水面射入她肩胛的瞬间，时间凝成琥珀般透明的结晶体。垂落的发丝静止在半空，箭尖离心脏仅余半寸。玉镯内浮现出一圈浮动的星图。
“女公子...“背上尸体的唇突然翕动，吐出寒潭般的叹息。少女眼角的血泪凝结成朱砂晶体，叮当坠入溪底刻纹的沟壑。
轰鸣声炸碎了凝滞的时空。
当江见雪再度恢复意识时，正半跪在一处溶洞裂缝里。篝火将洞壁的青苔映成鬼眼般的幽绿，腰间的玉组佩不知何时缠成了死结。肩胛处本应致命的箭伤仅剩下淡粉色疤痕，正在水纹状的波动中消失。
“见雪儿大夫可醒了？“浑厚的楚音裹着焦香传来。
洞口端坐的老者将烤肉翻面，焦油滴落的噼啪声里混着某种草药清苦。他裹着褪色的玄端礼服，襟前绣的夔龙纹早已磨成了模糊的茧子。更奇异的是其眼窝——那里镶嵌着两枚青玉雕成的兽瞳。
江见雪本能地朝后缩，后颈触到冰凉的石刻。篆体“郢“字在掌心烙下微痛，这是她在实验室拓印过无数次的楚都标志。
老者撕下一块鹿肉掷来：“能连破三重豢狼阵闯到云梦泽，不愧是阳爻一脉最后的传人。“
焦香的肉块滚落脚边，露出内里诡异的蓝绿色。洞外远远飘来巫铃摇动声，江见雪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见过这种体型的鹿——犄角竟有三道分叉。
似是看穿她的疑虑，老者喉间溢出砂石摩擦的笑声，空瘪的眼窝对着她左腕：“能让双螭逐日鉴认主，倒有些许楚巫气韵。可惜…“他枯枝般的手指捏碎某种甲虫，汁液滴在烤肉表面燃起磷火：“终不过是邯郸学步。“
磷火映出洞壁隐秘的浮雕。那些交媾的人兽、飞天的魂魄，竟与三星堆青铜神树的纹样惊人相似。江见雪胃部翻涌，她终于想起那少女临死前说的不是“猱犬“，而是楚语中的“奴儿犬“——活人饲育的杀器。
老者突然抛来一卷斑驳的帛书：“你护送的项族嫡女已死，不如将此物献予沛公。“残破的织物在火光中舒展，赫然是半幅标注咸阳兵力部署的舆图。
洞外传来马匹喷鼻声。透过藤蔓间隙，江见雪窥见百余骑黑衣甲士正环绕山脚列阵，为首的将领高举的青铜钺上，赫然铸着秦篆“章“字。
“丑时三刻，章邯的斥候就会找到这里。“老者摩挲着腰间骨笛，九黎纹样的刺青从袖中蜿蜒而出：“是要做阳爻巫觋的殉祭品，还是当沛公座前的药人？“
篝火突然剧烈晃动，洞壁浮雕上的神像似乎扭过头来。江见雪腕间玉镯腾起炙热温度，某段深埋的传承轰然苏醒。当她再次开口时，喉间溢出的竟是陌生的古楚方言：“坎位三丈可有活泉？“
老者骨笛骤然停在唇畔，玉雕的兽瞳迸出幽光：“戌时暴雨曾灌满西侧石窦。“
江见雪扯断玉组佩抛入火堆。青金石与玛瑙串珠在烈焰中炸响，迸发出的竟是诡异的淡紫色烟雾。她摸索着现代化学实验记忆：“硝石入涧则泉涌，硫磺遇湿而...“
话音未落，地底传来沉闷的震颤。洞壁裂隙突然喷射出混着硫磺味的水柱，磷火遇水炸开漫天星点。老者厉声长啸着退向洞口，漆黑的血从他嘴角溢出：“竟能以气驭水！你是大祭司转世...“
轰鸣的泉涌中，江见雪借着水力滑向溶洞深处。腕间玉镯像活过来般灼烫，指引她在错综的暗道中穿行。身后追兵的火把渐渐模糊，唯有滴血的布帛缠在足间，残留着项族少女最后的体温。
辰光微曦时，她终于跌出溶洞尽头的断崖。崖下晨雾弥漫着炊烟，某个正在浣衣的农妇抬头惊呼：“血衣鬼魅！“
江见雪低头看着浸透血污的深衣，突然哑然失笑。晨风中飘来久违的粟米香，惊飞的山雀掠过她重生的伤口——昨日被狼咬穿的右腕已光洁如新，唯有掌纹间多了一线赤红，如楚地舆图上的长江水脉。
《云梦残简·拾遗》
“...阳爻十七年，大祭司芈雪见陨于云梦泽。是夜天降流火，刻有星图之玉鉴尽碎。时有樵者见巫娥着血衣出涧，周身无伤，唯足缠青蚨佩。及近，化为玄鸟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