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见武松是在一个秋天的早晨,但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就是武松。那是一个平常的早晨,至少在我后来的记忆中,它与以往的早晨没什么两样。像往常一样,我在那个早晨到来时把大郎送出门,大郎每天这个时候都要出门去卖炊饼。我看着大郎挑着担子一晃一晃地出了家门,我看着他一晃一晃地走到街心。他那么矮小,我忽然就有点心疼。我就多看了他两眼。我就把他送到了街道的拐角。这在我是从来没有的事。大郎已经拐过街角了,我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唢呐声,我有很久没听到这声音了。我就又想到了我和大郎成亲那天,那天的唢呐多响亮啊,我相信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声音,我相信那也是我听到的最响亮的声音,在我未看到大郎前,我甚至相信那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好听的声音。但我看到了大郎,大郎正朝我微笑着,我看到大郎的脸扭曲得厉害,我就什么也不相信了。我不相信世界上竟然有那么难看的脸,那哪里是脸,分明是枯树皮。我不相信世界上竟然有那么矮短的身材,那分明是……我找不到词了,我真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形容他。我不相信我怎么会嫁给这样一个人,我不相信张大户竟会把我嫁给这样一个人,我死也不相信。老实说,我当时死的心都有了。嫁给这样一个人,我宁愿去死,但我到最后也没去死,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我眼睁睁地看到大郎爬到了我身上。他爬到我身上,我才意识到什么。刚才那一会儿,我只顾着发愣,我一使劲他就从我身上滚了下来。他怎么可以爬到我身上呢?我讨厌还来不及呢,我又怎么会让他爬到我身上呢?大郎可能没想到我有这么一手,所以过了一会儿,他又一次爬到了我身上,可能因为刚才的原因,他这一次变得小心翼翼的。这一次我当然也不会让他得逞,我就又把他往下推,我甚至想把他推得远远的,让我永远不要再看见他。我就咬了牙,我就使了劲。可大郎只是轻轻晃了一下,我这才发现,他已经把我抱住了。可能由于刚才的原因,他这次多了个心眼。大郎把我抱得很紧,我想挣脱也挣脱不了。我没有想到这个三寸丁竟然这么有力气,我一咬牙就把浑身的劲儿使了出来。我用拳头在他身上打,我用指甲在他身上掐,我甚至想用牙在他脸上狠狠咬一下,可我实在讨厌那张脸,怕脏了我的嘴。好在他没等我咬他就自己滚了下来。我原以为这次以后他就不再碰我了,没想到半夜的时候他又爬到了我身上,我没想到他竟然这么锲而不舍。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就不想理他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像剥荔枝一样剥光了我的衣服。
我有很久没有听到唢呐声了,自从我成亲以后,我再也不想听到,那一次已经让我够伤心的了,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一点都不想。但我没想到这熟悉的声音忽然就在我耳边响起来了。它越来越响。我就准备去关门。我烦这种声音,我想把它关在门外。我已经关上了一扇门,等我把另一扇门也关上了,这声音就在外面了。这时候,我忽然看到一大队人马从街那头涌了过来。我先是看到走在前面的几个人,他们的腰上一律围着虎皮,手里拿着刀叉,我知道他们是阳谷县有名的猎户。他们这一群人差不多有十几个,我听大郎说知县大人把他们都派到景阳冈打虎去了。景阳冈上出了一只老虎,据说已经连伤了十数人。这些猎户都去了几个月了,一点消息也没有,我还在担心,他们都被那畜生吃了,没想到他们还能活着回来。我当时就有点好奇,听这唢呐声,还有这锣鼓声,莫不是他们把老虎给打死了?这样想着,我手上就慢了一些,一大队黑压压的人马就浩浩荡荡地开到了我眼前。
我最先看到了靠背椅上的武松,他被几个猎户高高抬着。我当时还不知道他就是武松,我更不知道他就是大郎常给我提起的同胞兄弟武二郎。我连想都没想过,因为我实在无法把端坐在靠背椅上的这个人和大郎联系起来。大郎又矮又矬,而端坐在靠背椅上的这个人又威又武,大郎一脸的猥亵,而这个人一脸的刚毅,任谁也不会把他们联系起来,更不会以为他们是兄弟。武松那时候正披红挂彩地被一大队浩浩荡荡的人马抬着走过我的面前。我看了他一眼,我又看了他一眼,我不相信这小小的阳谷县竟然有如此英俊的男人。他棱角分明的面孔,像是用刀刻出来的一样,还有他健硕的肌肉,那厚厚的胸肌,我不相信这小小的阳谷县会有比他更雄壮的男人,我当下就被震住了。所以,那天武松从我面前过去的时候,我几乎是一路目送着他。我承认,我目送他的眼光和目送大郎时是不一样的,对大郎更多的是怜悯,而对他我更多的是向往。
我最多也是想想。那天,当我看到猎户抬着的老虎时,我还不相信他们会把老虎打死。但我永远也不会想到,那个能把老虎打死的人会在黄昏时来到我家。
我后来听说,那天武松被猎户们和街坊们簇拥到了县衙门口,堂堂知县大人竟亲自跑到大门口来迎接,并亲自送上纹银一百两作为嘉奖。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想想吧,大郎要卖多少炊饼才能赚够这一百两纹银。我不敢想。在我看来,这有点不可思议,而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打虎英雄竟然当众把一百两纹银分给了猎户们,无怪乎,连知县大人也连声赞曰:英雄不仅是壮士,也是义士。想想吧,似这等有血性、讲义气的男儿到哪里去找。我那时候就想,我潘金莲如果能遇上这样一个男人,我这一生死也值了。
我后来还听说,知县大人留武松做了本县的督头。武松本来是回清河县寻找武大郎的,所以他听了县令大人的话,就把原委说了。这时候,据说人群中挤过来一个挎篮的小孩,他的篮子里本来盛着满满一篮梨,他今天一个还没卖出,却在刚才慌着看热闹时被人挤倒在地,梨子滚得到处都是,又被后面涌来的人踩了一个稀巴烂。这个小孩我听大郎给我讲过,他叫郓哥,从小没爹没娘,经常跟在大郎后面一起叫卖,跟大郎的关系很不一般。那天,他的梨被人踩了个稀巴烂,他一急就哭了。可当他听说,新来了个打虎英雄叫武松,他忽然想起以前大郎曾跟他说过,他有一个同胞兄弟叫武松,长得高大威猛,郓哥料定新来的打虎英雄正是大郎的同胞兄弟,所以当他一听武松所说的原委,他立马破涕为笑了,大声嚷着挤过人群,把武松的来龙去脉问个一清二楚,弄得武松一愣一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