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几台观,群玉锡佳名。迁客品题处,高人燕坐清。池荒欠溶漾,石瘦尽峥嵘。怪怪奇奇处,山阴道上行。”
陈故将一首冷僻的《咏群玉山》拿来就用,也就骗骗姬月和刘伶不学无术。
而今三人身处吉安府,峡江县,群玉山脚下,正缓步登山。
传说西王母曾赐下“上清宝录符图”,天降白色玉笥于太白峰降真坛,故而此地与西王母道场同名。
一夜行路,相却神会和尚太远,姬月和陈故身上譬诸行者的神通慢慢褪去,姬月也终于彻底适应了新身躯。
无愧是神会、陈故、吕嬴三人通力之作,这副身躯,好像一个茁壮成长的孩子,总有使不完的精力,甚至心思纯净,只要姬月不刻意去想那爷爷故去一事,就连情志都极难不顺。
赶路途中,姬月说话不多,但与身躯中的陈腴交心不少。
因为自己心中老是忽然窜出陈腴的胡言乱语。
多是一些奇奇怪怪的音调组成的句子,听着没有一点儿头绪,一张嘴好似七八个人吵架,委实聒噪得很。
陈腴解释说他在修行一门儒家秘术,姬月本来不想搭理的,但奈何陈腴的心声实在太像魔音贯耳了。
陈腴这两天时间,一直在潜心修行心湖凫水之术,凭着自己的强记之能,收获颇深,现已经将心声显化惯用的四百二十五个音调当中的小半做了替代,之后就不担心被前辈高人一眼看穿心迹了。
这就是心湖凫水的玄妙之一,不管窥探之人如何道行如何高妙,即便能直观他人心底,能读取的依旧是一段段毫无头绪的胡言乱语,只有本人才能理解。
而如此烦琐的秘法,最终也不过是求个返璞归真,将儒家自己弄出来的语言障和文字障的弊处给尽数消弭掉。
刘伶登山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用近乡情怯四个字来形容他现在的心情,贴切也不贴切。
陈故笑呵呵道:“这群玉山,一眼望去,居然连开十八层阵法笼罩?这是在御敌来犯啊?”
刘伶皱眉,如实道:“我出山之时,还是没有的。”
陈故面色严峻起来,那多半是凤栖已经在山上了。
好个群玉山?!这是要关门打狗?呸!就没有这么说自己学生的。
他怒不可遏,却是忽然想起什么,停步,取出一张淡黄之色的剡藤来。
陈故低头,果见剡藤纸上,不知何时写着一行行细密的小楷。
墨迹从上至下,由浅至深。
诶?好像是自己错怪这群玉山了。
这剡藤是古时儒家的文房秘宝之一,可以承载文韵,除了辅助修习食气之法,也有通讯之能,自从失传之后,便是用一张少一张了。
此法用作二人通讯,连书信往来都省了,比刘伶之前飞剑传信要迅捷得多,而且绝对不会被人中途截获。
有个很直白的名字——见字如晤。
剡藤之上,满是凤栖给他传递的消息,最早的一条已经几乎看不清墨迹了。
推算起来,应该是两天前的。
李梧笔迹平稳匀称,疏密得当,字如其人,好似恭顺与陈故说道:“学生已至峡江,即刻登山,先生勿念。”
之后又有许多消息,长长短短,不下十数条。
譬如“此间之事,已有定策,正抽丝剥茧,循规处置,先生宽怀,毋需劳神记挂。”
再如,“沈昧真人洞察是非,闻变之后,秉持公心,矢志穷究根源,严惩不贷。学生暂居此间,一应顺遂,当下正协剥落堂共理此事。”
陈故尴尬一笑,自己和凤栖朝夕相处三年多,从来也没个需要用上这“见字如晤”的机会,所以至今没读也没回。
咳咳……想来是那黄冈岭地界有些特殊吧,绝对不是他这先生懒怠了学生。
随着他的视线一行行划过,字迹也全部消散。
到最后,或许是见自己迟迟都没有回复的原因,身为学生的李梧也是担心起来。
今日子时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只有五个字,十分潦草,字字情迫。
“先生安和否?!”
姬月如今的身形异常高挑,站在年老体衰的陈故身侧,高出他近乎两个头,一瞥就能看到他手中的剡藤,也是一目十行。
陈腴虽不主导身子,却是可以借着姬月的双眼看到这剡藤上的字迹,不正是出自李夫子之手?
三年未见,陈腴还有些情难自持。
还得是李夫子,这事事有回应,句句有交代,事师之诚,字里行间可见。
反观自己这位师爷,好像对他有些爱搭不理的……
陈故一脸歉疚,又是取出毛笔,在口中抿了抿,在剡藤上书写回复,回复自己已经到了群玉山脚下的消息。
结果毛笔还未揣回,剡藤之上就有了回应,还是李梧的手记。
三个字,“我就来。”
陈腴不由心中腹诽道:“师爷,你看看夫子,再看看你。”
得了回信的陈故也是挠了挠头,站在原地。
不过片刻,一个身材高瘦,身着青衫青年不断闯过护山阵法,下山而来,步子不快,却是一步十几丈,连带着衣袂飘飘。
时隔三年,身处他乡异地,陈腴终于又见到了李夫子,也是有些情难自持,他好像高了,瘦了,面色也白了些,不过还是那副温暾儒雅的样子。
李梧却是相见不相识,几步上前,与陈故四手相握,没有欣喜,只有惊讶。
“先生,您怎么来了?”
陈故笑道:“给你撑场面啊,先生的实力不如你了,但面皮却比你厚些,名声也比你大些。”
李梧笑着摇头,刚要说话,身边一个发须皆白,身着鹤氅的苍髯老者便是蓦然出现在几人身前。
李梧想要各自介绍一番,陈故却是摆手,“不用介绍,我认识的,道妙阳神真仙,道号霓风真人的沈昧道长,闻名不如见面,道行果然高妙。”
沈昧不迭摇头,苦笑着说道:“怀安先生,您休要折煞我了,家门不幸,非常时期,我就不摆迎客排场了,随我登山一叙吧。”
陈故点头,故意揶揄道:“老真人一看是个明事理的,我这初来乍到,看着岿巍高山之上,重重叠叠的护山大阵加持,还以为今日就要吃闭门羹了。”
沈昧苦笑,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又看向一边的刘伶。
刘伶也同样看向这常年游离在外的老祖宗,早就触及天人一线的霓风真人,还是选择作揖行礼,表明心迹。
老真人只觉鼻头微酸,直挺了一辈子的脊梁都微微弯下,这一礼受之有愧,侧了身子避开。
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鼻鼻齉齉道:“回来就好……”
刘伶点头,一时也是不知如何自处。
陈故不动声色,这霓风真人,真情如何,暂未可知,但一上来就哭鼻子?
他素来讨厌装相之人。
即便骗得了所有人也骗不了自己,凡人未孩之时,童真未凿、精气未散,其德行最为纯粹和完备,这是道家说法,儒家没有一言堂,天生性善性恶各执一词。
但说凡人能有几个寒来暑往?在人间摸爬滚打个几年,性格便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何况这群“群阴剥尽丹成熟,跳出樊笼寿万年”的真仙人?
所以陈故不爱看什么仙侠传奇小说,因为大多都描写得都不真。
人活十年,人活百年,人活千年,要是还能一以贯之,那就真活见鬼了。
除非真修行至返璞归真的境地,率真随性一些还则罢了,其余都是装模作样。
所以对待这霓风真人的态度,陈故还需一些时间揣摩。
陈故引荐姬月道:“这位是姬月,瑜池峰关门弟子孟良同父异母的姐姐……”
这番介绍,就很简明扼要,沈昧知道,必然又是一位苦主,定睛一看,眉头却是拧巴起来,咬牙切齿道:“又是那畜生干的恶事?”
陈故闻言,只是点头。
他原以为沈昧会顾及自家山头的名声,将事情尽量按下,或是关起门来解决。
可如今看他,似乎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却是个光风霁月之人。
当然,陈故也是愿意往好处设想的,可万一这群玉山真就上行下效,坏到骨子里了,而那汪润只是成了弃子呢?
严格来说,儒家没有避死延生的手段,道家就另当别论了,这些个阳神真仙,九成九天人无望,多半转而追求长生久视,都是千年老怪了,心思深沉,极少有赤子之心的,自己时年七十三,与之相比,就是乳臭未干。
沈昧却是看着质丽绝伦的姬月,又见端倪,问道:“怀安先生,这还有一位是……?”
陈故心道,“好眼力,一般的阳神,可看不到这般深。”
他呵呵一笑,说道:“还有一位是我的徒孙,陈腴,不是什么鬼物,但差一点成为了苦主,只是本身不在这里。”
沈昧点头,没有追问太多。
一旁的李梧闻言,却是几步走上前来,“陈腴?”
姬月想让出身子,让陈腴和他夫子直接对话,就要伸手摸摸眉心的朱砂痣,却是被陈故一把拦下。
陈故传音道:“我们有不拘泥语言障的交流法子,从进山开始,就不要让小鱼儿出来了,不太方便,反正也不妨碍他听着看着。”
这群玉山,同时兼备道家第十七洞天之太玄法乐天,以及第八福地之郁木福地。
其余神异之处暂且不表,单说这洞天福地,是灵禄诞生之所,故而境内灵气浓郁异常,一只野狗误入其中,久而久之都能开慧。
陈腴的情况有些特殊,就算不是他自己的身子,也尽量别掌控为妙。
姬月不明所以,却是点头。
李梧以心声质问道:“先生,我让你回乡看看陈腴,你怎么还把他给带出来了?!”
陈故无所谓道:“这不是你三年前就想尝试的事情了吗?先生帮你做了,你反倒不高兴了?”
李梧无奈苦笑,承认道:“当时年少无知,现在知道天高地厚了,陈腴之事,还得从长计议。”
陈故只道:“你知道我去黄冈岭前后,他有两次几乎都快死了吗?”
李梧摇头,“真到危急关头,申公不会坐视不管的。”
陈故愠怒道:“你宁可相信他也不相信先生?”
李梧连道不敢。
他早就已经看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陈腴,不过只是心识所化。
李梧一脸严肃,问道:“他的肉身此刻在哪儿?”
陈故直言不讳,“还在山中,连那祠牒一起还给喻太公了。”
李梧闻言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他下定决心,眸光愈加晦涩,沉声道:“先生,这事儿我来承担,我等会再给你和神会师傅伪造几封见字如晤的往来记录,就算是我幕后主使,您二位只是……”
陈故直接打断道:“你多大脸啊?就你来承担?那你怎么不帮小鱼儿坐牢了去呢?”
李梧被噎住,无话可说,这才看向陈腴。
与他交心湖之中,最能直抒胸臆,坦诚相见。
李梧看着身材颀长的姬月,双眼却倒映出陈腴的样子,勉笑道:“三年不见,长高了没啊?”
陈腴以心声回应,“有长高些,但不多,大概比夫子眼前的姬月姑娘矮上一个半头。”
李梧讷讷道:“那你可得努力些了。”
陈腴也是谨遵师命道:“我会努力长高的……”
一旁陈故看了直摇头,听听,这是正常人能说出的对话吗?
李梧憋了半天,还是苦涩道:“这次出来,走过看过,就快些回山吧,等过段时间,我就回去看你。”
陈腴一愣,夫子这是要催他回去?
三年未见,夫子学生之间各自拘谨,李梧心中重逢的喜悦甚至不如歉疚多。
他总想着陈腴在山里也遇不上什么祸事,就算是再过几年,也等得起。
甚至在去了一趟萍城的文庙,知悉全部事情真相之后。
他有过那一两次难以遏制的念头萌生,觉得自己这个做夫子的,就算什么事都不作为也未尝不可。
毕竟陈腴的处境,牵连太大,不是儿戏。
而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他学儒家经典,自然也认可其中学问。
一者是杀一人以存天下,可取;一者是损一毫而利天下,不可取,唯有儒家以中庸之道斡旋,寻得一条生路。
李梧心想,小鱼儿虽困苦,但徒刑总有期限,自然会有出离囹圄的那一天。
寻常人尚可论迹不论心,但李梧这个念头一出,却是愧疚难当,心气一跌,久郁不散。
心识流转,快逾闪电,三人言语,其实并未将亲自迎客的霓风真人晾在一旁。
沈昧适时说道:“还是安排在信宿峰,我领几位上山。”
陈故又是笑着试探道:“信宿峰,意思是只能待客两天吗?”
沈昧摇头,笑容有些勉强,“怀安先生殚见洽闻,何至于开这种玩笑?有客宿宿,有客信信。言授之絷,以絷其马。信宿峰此名,自然是取好客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