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渴乌的作用

吴匡领着顾昭穿过马厩时,忽然驻足。

他手腕一抖,刀鞘挑起一簇草料,在晨光中细细端详。

草尖上的露珠早已干涸,只余几道蜿蜒的水痕。

他拇指抹过草茎,沉声道:“寅时二刻的露水,今日运粮迟了半个时辰。”

顾昭闻言一怔。这位越骑校尉查验草料露痕的架势,有一种上学时看到教导主任在校门口查迟到学生的即视感。

不过转念一想,这般明察秋毫的本事,正是查案所需。

二人入帐落座,青铜雁鱼灯映着吴匡刚毅的面容。

他提起越窑青瓷执壶,琥珀色的茶汤倾入盏中,水汽氤氲间缓声道:“大将军既委此重任,不知顾兄弟需某如何配合?”

顾昭适才路上思索。心中已有定计。

他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羊皮舆图上,指尖轻点洛水支流处,墨迹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烦请吴将军整理近日患病士卒巡查名录,尤其注意他们是否都经过此处。”

不待吴匡相询,顾昭便将案上镇纸往舆图上一叩。

“素问有云,秽物自口鼻入,藏于三焦。此蛊毒异乎寻常,非生于肌理,乃自胃脘萌发,此乃病从口入之铁证。”

吴匡猛然起身,腰间玉璜撞上横刀,清越之音在军帐内回荡。

他虎目圆睁:“顾兄弟是说……营中膳食有毒?”

“非也。”顾昭摇了摇头,手指沿着舆图上蜿蜒的墨线游走。

“军灶自有规制,岂能同时毒害数千人。然书中有载:所谓瀵泉涌毒,伏流含煞。若是诸军巡视之时,同饮漳曲之水……”

天然水源当中,经常会有寄生虫,这在现代是个常识,但在这个年代,人们并没有烧开水再饮用的习惯。

故此,顾昭调整了思路,决定查询病人的巡防路线,继而调查附近的水源。

吴匡沉吟片刻,指尖在舆图上缓缓游走,铜甲随着动作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他先点向洛水东岸的官道:“屯骑营披重甲、执长槊,每日辰时必沿此道巡弋。”

手指又滑向南岸密林处,在几处隘口画了个圈:“越骑营轻装疾行,专司山林间的斥候警戒。”

忽然他指节一顿,敲在洛水北岸一片开阔地带:“长水营的胡骑最善骑射,常在浅滩处操演。”

说着手腕一转,指向河畔几处标记:“射声营的强弩手每逢朔望,必要在此演练水战箭术。”

最后他五指张开,重重按在舆图上三处石桥标记处,甲片与羊皮摩擦发出沙沙声响。

“至于步兵营,三座石桥的守备,从来都是寸步不离。”

“原来如此。”

各营驻防区如星子散落洛水两岸,不论是操练水军还是巡防漕运,都绕不开这片水域。

这个念头令他后颈发凉,仿佛瞥见千万枚透明卵鞘正附着在巡视士卒的身体上,趁着他们饮水的时候侵入体内。

可若是虫卵当真潜伏于洛水之中,为何自己已知的刘淑墓与白马寺地宫都完好无损?

这个疑惑让他突然想起前世看过的恐怖片,暴雨冲垮千年神庙,封印千年的寄生虫倾巢而出。

如今既无暴雨冲刷,两处已知地宫又未见损毁,莫非昙摩罗睺还豢养着第三处秘密的虫卵巢穴?

他眉头紧锁,指节在案几上轻叩数下,忽然长身而起:“纸上谈兵终是虚妄,不如亲赴洛水一探究竟。”

两人刚至辕门,恰好听闻有梆子声传来。

吴匡猛地勒住战马,从怀中掏出一个鎏金沙漏。正午的阳光穿透琉璃,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细密的光痕。

“今日这午时的梆子,早了半盏茶。”

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顾昭讶然:“将军对时辰竟如此敏锐?”

吴匡握缰的手突然青筋暴起,沙漏在他掌心微微颤动。

“元和二年冬月廿七,陈留郡戌时三刻。当时亦是大疫。”

他喉头滚动,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

“运送麻杏石甘汤的驿马陷在泥沼,待药汤送到时……”

鎏金沙漏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光,照见他眼底泛起的血色。“七具薄棺中……有家慈。”

“驾!”未等顾昭回应,吴匡猛地一夹马腹。青鬃马长嘶一声,蹄下溅起的尘土模糊了顾昭的视线。

待至洛水北岸时,但见吴匡已肃立河畔,背影挺直如枪。

他以鞭梢直指前方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虎贲营步卒方阵,按行军规制,辰时二刻出城南门,行至此处,正需半个时辰。此处有树林遮阴,往日巡视至此,常会休息片刻。”

顾昭催马上前,五月的骄阳将他的葛衣烤得滚烫,汗水早已浸透后背。

绕过那片浓密的树林,刚转过一道弯,眼前的景象便让他猛地勒住了缰绳。

洛水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碎金般的光斑,沿岸排列着三十六具玄色竹龙。

那些用漆布严密包裹的渴乌装置,宛如一条条蛰伏在河岸的黑色巨蟒,又似攀附在邙山脚下的洪荒异兽。

粗若人腰的竹节咬合处泛着青铜冷光,本该顺流而下的洛水,竟在这些竹管中逆流攀升。

管壁随着水流的冲击不断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恍若真龙低吟,震得人耳膜生疼。

“那是渴乌。每日午时三刻水位最高,误差不过十息。”

“如此造物,当真神奇。”顾昭这称赞倒是出自真心。

这个虹吸原理,后世听起来简单,但在两千年前,就能有这样的巧思和能工,确实难能可贵。

他收回目光,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洛水之中。

正午的阳光将洛水染作一片金黄色,顾昭半跪于芦苇荡畔,用竹筒舀起一捧河水。

在阳光的照射之下,竹筒中的水清澈透明,看不出有何异常。

顾昭将竹筒举起,缓缓地上下移动,调整着光线射入的角度。

猛然间,一丝银光映入他的瞳孔之中。

他的手立刻停住,另一只手已经取出了镊子,小心翼翼地从竹筒中,夹出了一缕银丝。

“这是……”吴匡疑惑地凑了过来。

顾昭心念一动,眼中精光闪过,已然开启了真如法眼,那银丝之中,赫然隐藏着十几粒细小的黑点。

他目光闪动,将竹筒交给吴匡,自己来到水边,随手捞起一条寸许长的小鱼,丢入竹筒之中。

小鱼坠入竹筒的刹那,原本清透的水体骤然翻涌。

透明的卵膜在水中暴胀,数十颗米粒大小的黢黑虫卵沿着小鱼的身体,诡异地聚成旋涡,转瞬便随着水流,钻入了小鱼的口中。

吴匡持握环首刀十余年的右手竟微微颤抖,竹筒砰然坠地,惊起苇丛中的几只水鸟。

“去那边看看。”

顾昭引着吴匡,来到了渴乌附近,重新取样的河水之中,依然混杂着无数的虫卵。

顾昭的指尖抚过渴乌外层渗着水珠的漆布,视线顺着竹管起伏的纹路往北延伸,直到洛阳城里的皇宫。

那一瞬间,顾昭只觉得浑身冰冷,寒意如毒蛇般攀附脊骨。这虫卵在水中已不知多久,近日才开始发作。

当年读过的《东汉瘟疫考》在他记忆里翻涌,中平元年的洛阳大疫,正是始于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