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藏于眼球后方的血蛛,陡然震颤,那股模糊的意识一下侵占了大脑。
罗杰看着高空之上的穹顶,鼻尖几乎擦过油画,感到脖子以下凉飕飕的,他表情惊骇,看着视野里晃过的壁画。
在这悬停了两秒,罗杰强迫欣赏了壁画中的两名赤身人类,不着一片衣裳。
这不是‘创世纪’吗?这名斜躺在山巅的人类难道不是耶稣?怎么……变成少女了?罗杰心中疑问,这个世界的宗教和前世诡异地对应,但又在方方面面的细节迥然不同。
还有这个天上的老头,怎么长了一对牛角?不对……这对头上的角应该是山羊角。
太过于诧异了,罗杰觉得历史明显魔改了不少,简直是闹剧一样,难怪神圣教会的主神是玛利亚,角色似乎在某些方面作了置换。
只见这壁画,少女的指尖触碰了天父;天父的手从混沌中劈开了光暗,缭绕在他周围的云层形成了漩涡,向上延伸,一股庞然的失重感令罗杰脑海晕眩。
在下坠的最后一个念头里,罗杰发现壁画愈来愈小,犹如天堂于头顶之上流动,而自己却似一缕尘埃。
起码这种有意的顶礼膜拜,宗教都是相似的。
噗!罗杰感到自己被一只大手托住,冰凉的脖颈断口接触到了动物皮革——他意识到了‘自己’落入卡森的手心。
“不要提摩门教,”卡森冷冷地说,“你在我手底下两年了,我一直想给你一个体面,奈何你一再激怒我。”
罗杰的头发被揪着,整张脸一片天旋地转,所见都是惊得说不出话的人群。
左侧走廊的彩窗蓦地碎裂,罗杰余光瞥见麦克雷迪撞裂了玻璃,顷刻跳出了教堂外的世界,磅礴大雨随风飘了进来,空气渐渐湿冷,远在天穹的雷鸣,骤然在主殿内放大。
“这老头倒是聪明,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卡森冷哼,下巴抬了抬,收到示意的三个士兵纷纷应了一声,都冲到了侧廊,跳出了窗户,去追赶逃走的帮凶。
当罗杰发现自己的脸正对着基特·卡森,熟悉的一幕第二次上演,也在六天前的上午,他就使出了浑身解数,去求上校给自己一个生路。
我在西德克萨斯领地的身体呢?罗杰忍不住苦笑,他试图召唤温迪戈,结果脑海没有响应。
该不是第二次穿越吧?罗杰如此这般想着,从昨晚进入梦乡开始,他就进入了布里少尉的视野,亲自看着他从城北四英里的隐蔽地点下了篷车,随三个雇佣的帮手进入哈斯凯尔县的西侧入口。
他在心底拼命呼唤,让自己变回十六岁少年的身躯,让自己马上从这颗血仆的头颅醒来,看见艾莲、邓肯和莉莉娅,他还要带领他们去见自己老爹。
结果毫不奏效。
“这就是血仆的能力,布里,”基特卡森发觉手里揪着的头发被撕开,意识到这血仆戴了顶假发,差点从手中溜走,于是他托着这颗头,将其放在了讲台上。
他将牛皮革手套甩了甩,红得发黑的血液溅射了一地。
“什么能力?”罗杰小心开口,发现还能发声,而且嗓子依然是布里的沙哑声线,略微放宽了心。
几分钟之前,他俩打一照面,罗杰便在布里的眼珠后边,察觉上校注意到了这颗眼球。
往最危险的方向想,拥有无限伟力的金狮卡森,有大概率明白霍尔斯堡的遗孤还活着,且以某种方式寄生在了布里的脑子内。
只是现在看上校的反应,他仍以为布里还活着,至少认为这颗脑袋的主人还是布里本人,并不清楚罗杰已然占领了意识。
“断头,断肢,身体任何地方被切开,都不意味着生命被磨灭,给血仆足够的时间,身体都能重新长回来,只要他们不受太阳笼罩,被阳蚀消灭,”卡森盯着布里失去狠戾的惨白面容,摇头道:“但也有对阳蚀有一定免疫性的血仆,这类血仆通常喝了大量的人血,身体已经进化到了一定层次。”
卡森为了让布里死得明白点,润了润喉咙,继续说道:
“这类造成了大量杀戮的血族/血仆,便需要喝下溶化的铁水,将体内的任何组织通过极度高温破坏殆尽,尤其是心脏和大脑,才能在教会的神圣判定中,裁决你是永久性死亡,没有一丝一毫复活的机会。”
“所以,我不想送你去圣十字广场,便是这个原因,喝铁水会非常痛苦,在这儿送你舒服地上路,是我卡森做出的让步。”
罗杰再一次体会到了自己家族的难处。
这就像贯彻素食主义的专业拳击手,被一群业余都算不上的家伙围殴致死……如果霍尔斯家族一直喝人血,恐怕人人都是罗杰现在的战力水平,哪还能被野猪部落屠到快灭族的程度?
“不让我见父母吗?”罗杰问道。
“鹰车从红河流域驶过,正常时间会在下午五点左右降临哈斯凯尔县的法院大楼,现在正常不了了,因为下大雨了,”卡森沉声说,“你的清醒状态恐怕撑不到父母过来。”
“我很遗憾,”罗杰想点头,但只能动动五官,这股奇妙的人首离心力,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至少,你能帮我接回来身子吗?”
“我有这个意思,”卡森点头,却猛然盯着布里的脸庞,“你的态度怎么变了?”
罗杰嗤笑,“我还能怎么办?反正死路一条,不如体面地死去,事不宜迟,赶紧送我上路吧。”
他当然不会说自己是罗杰·霍尔斯,抑或罗杰·夸纳,无论哪个身份,被一个两米五的家伙放在心上,这并不痛快。
这是他主动寻求的死亡,既然自己意识附身到了布里,那么只要原主灭亡,应该有一定概率重回两百英里外的真身上吧?
如果布里死了,也意味作为罗杰的灵魂覆灭,那他也没甚遗憾了。
他可不想变成一个食尸鬼、活死人、丧尸或者僵尸什么乱七八糟的生物,干脆直接死了,或许彻底解脱,要么进入轮回,要么回到现代某个直辖市警署的办公室,就当这六天是黄粱一梦。
罗杰张开口,试着卷动舌虫,意外发现舌虫远比之前乖巧,完全受自己控制,可比真正的主人布里·杰斐逊顺从多了。
卡森看着布里主动攻击,那条舌头马上卷向自己的臂膀,并咬上去。他也不客气,双臂覆满金辉,形成一层淡淡的光罩。
这光罩一出现,罗杰便感到脖子断口一阵烧灼,传来血液燃烧的铁锈味儿。
砰!犹如咬在了金属上,舌虫末端的锯齿甚至被磕掉了几枚尖牙,麻木之意竟是传递到了罗杰的感官。
我居然在这颗脑袋上还有知觉?
这不清楚是不是自己霍尔斯家族独有的能力,但凡别人身上有自己的血,他都能通过不同途径窥视别人的视野,甚至占据意识。
如果不是温迪戈信誓旦旦作出保证,那么罗杰都要怀疑自己以后做梦,会梦到邓肯的肚子上,或者图珠的胳膊上了,毕竟他们身上有自己的血。
血族,血族,血居然是这个意思吗?罗杰在这关头,居然还兴起了研究的心思。
本来以为原地处决的手段会有多残忍,但罗杰惊疑发觉,卡森收回了处决他的想法。
“不,”卡森说,“我等你自己丧失清醒状态,变成一只彻头彻尾的血仆。”
……
在卡森的指挥下,已经失去主谋的大豌豆,毫无威胁可言,他持枪的手被刘易斯堡的神枪手打烂,马上就被制伏在原地。
“我打死你,天杀的,让你摸我屁股!”大法官夫人薇诺拉边哭边怒骂,裙撑下的肉腿结实有力,一下踢向大豌豆的大腿,一下踢着大豌豆护住裤裆的手背,疼得他原地打滚。
“疼,疼,你这个泼妇,我今晚就上了你!”大豌豆扶着流血的左手,又竭力避开要害,怒火已经攀升到极致,他根本不服气。
“老板!你他妈的!你抛弃了我,”他躺在地下,看向夫人的雕花皮鞋,又看向此时在地上红毯走动的军人,连连叫骂,“还有小面包,我的天呐,你还嫁祸给我,在老板的屋子,你也来了很多发,卢瑟儿,你是不是也趁机跑了。”
总共六名唱诗班儿童和一名神父丢掉了性命,此时已经横亘在圣坛上,被披上了白布。讽刺的是,前方是一个平时受礼的澡盆子,此时盆子里没有水,反而被溅上了血,原本是神父用来祈福新生婴儿的地方,没想到现在成了死亡之所。
卡森褪去了金毛,现在肌肤恢复了正常。他坐在一方钢琴椅上,椅角发出吱呀的响声。他目视前方的布里,看着他的头被一个绳子捆住,吊在了他身体的上方。
失去了头颅的上半身,双手被一名执事反捆在木椅子背,浑身系了密密麻麻八道麻绳,分别被民兵搬来的钢琴捆住,卡森手里再握着两根,确保他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无法挣脱出来。
司祭特鲁修站在那处碎裂的彩窗一旁,脸色难看。别说卡森上校了,就连他都难逃追责,神圣教会很久没有开除两个重要职务了,今天便要破例。
他非常笃定,死去了一个当地德高望重的神父,以及六个来自首府有钱人家的孩子,就算是德克萨斯主教,都要被扒去一层皮。
孩子名单大致确认,分别是某位银行家的孪生子女,德东四大牧场公司之一老板的儿子,还有据说是某个英裔种植园主的独女,这个英国佬因为缴税太过于积极,是德州总督的座上宾。
“那个该死的法瑞尔跑哪里去了,该不会骑马跑出了城吧?”特鲁修喃喃道。
法瑞尔在昨晚夜里找上了自己,给自己送上了丰厚的钱财,就为了将唱诗班的合同嫁接在卡森的名下,这样就可以让来自刘易斯堡的上校背锅,万一唱诗班出现什么意外,罪责全担在卡森的头上。
现在计划确实算是成功了,唱诗班也的的确确出现重大伤亡,但速度实在是太快了,血仆就这么突兀地当场杀人。
他完全无法脱身开来,按照原定计划,这要到竞选演讲时才发生流血事件,届时他早已调任到其他教堂担任司祭了。
而坐在讲坛的椅子上,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布里,此时发出了粘稠的声音,黑色的血丝和脖子断口交接完毕,头和身体逐渐完成了衔接。
法官夫妇一直在民兵和执法官的眼皮子底下,被层层保护,现在见这个怪物居然活了过来,夫人当先尖叫起来,丈夫的嘴唇也吓白了。其他人缄默,却也握紧了枪杆,都将目光放在卡森上校和布里之间。
他们之间就隔着三米。
你不杀它,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法官麦肯锡握拳,愤怒地喊道:“卡森上校,哈斯凯尔县城已经大乱,我已经接到消息,有三个车队已经结伴出发,要从城里搬出去,我请问你,我该怎么向联邦政府交待?”
“怎么交待?”卡森两手并拢,弯下腰来,像一头大象,俯视着台下的众人,“这座县城又不用缴税,是拓荒者和旅人一起建立的地方,现在只不过重归本质而已。”
“什么本质?”夫人叉腰喊道。
“鲜血,暴力,流血,牺牲,肮脏,破败,这就是本质,”卡森笑道:“你们仗着我的威望,在哈斯凯尔县太久没有面对暴力了,尤其是你,麦肯锡先生,我的事务官邓肯没少贿赂你,给了你多少好处,你全忘了?”
“胡说八道。”麦肯锡语气发抖,“你现在说这些,完全是废话,因为根本不是事实,也对现在的处境没有任何帮助。”
“怎么可能是废话?”卡森说道,“我现在需要你们所有人,一起将所有县城潜在的危险拔除干净。”
“你们是哈斯凯尔县最后的执法单位,”卡森手里拎着绳,随时注意布里的动静,他继续说道:“在一百三十平方英里的土地,将所有被它咬过的被害人列为危险目标。”
“这是……什么意思?”一名年迈的执法官当即问道。
“哈斯凯尔县,已经不再适合人类栖息居住了。”卡森站了起来,走到布里面前,一手扣住它的嘴,里面那条舌虫在唾液里肆意游动,“而这个血仆,就是8.15血灾的起源。”
血灾!司祭被吓得收起所有想法,马上跳上了讲坛的台阶,隔着老远对卡森叫道:“血灾,玛利亚在上,这个玩笑咱们开不起。”
罗杰听到这话,将早已准备好的言辞脱口而出:“上校……我知道还有……谁被咬,你松开手,你松开手!”
那个俄国佬!罗杰知道他就在一处破败诊所的休息室,只要上校过去解决它就行了。
“嗯?”罗杰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他看到上校松开了手,等待自己应答,结果大脑顿时涌现一片血云,整个人刹那失去了意识。
……
西德克萨斯领地,下午三点,雨幕将整个世界切割了无数份。
莉莉娅噘着嘴,将最后一块木头放在了木棚上。
这座临时搭建的木棚勉强够四人遮雨,而处于正中间的罗杰,此刻睁开了眼,看向远方八十米左右的泥土,那里是二十五个山猫女孩的坟头,现在被雨埋没,洗刷了所有痕迹。
“你醒来了,”邓肯高兴坏了,自己肚子成了罗杰头枕,现在浑身酸胀起来。
“夸纳大人!”艾莲吹了一口绿色的苦药汤,将勺子送进了罗杰的嘴里。
罗杰嚼了嚼,苦涩之意爆发,苦得他几乎瞬间清醒。
“他在西面诊所,俄国佬的诊所!卡森上校!”
也就也是刹那的功夫,罗杰便明白,自己回到了真正的身体内。
他看着三个呆呆注视着自己的家伙,突然有股久违重逢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