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的历史也证明了,只要是万历属意的阁臣,东林都会反对,只要不是东林认可的,倾向皇帝的官员,就千方百计的阻止入阁。
看来万历把顾宪成和赵南星他们气得够呛。
现在,李伯弢有些明白,为啥叔祖不是东林了。
因为万历当时只是让叔祖致仕归乡,并没有把他贬职和革职!
叔祖心中应该不太恨万历,所以也就成不了东林——当然,这是李伯弢心中的玩笑话。
大司寇看着处于愣神中的李伯弢,微微一笑,说道:
“你现在可知,为何东林把朝堂上分成各个乡党,而不是统一称呼称咱们?”
李伯弢再次思考这个关键的问题,终于有了一点自己的想法。
“因为,东林不敢!”
“他们既不敢称‘邪党’,也不敢称‘方党’!”
“哈哈哈,”大司寇老怀甚慰,这小子有眼力。
“你说得对!”大司寇缓缓道来:“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因为在朝中根本无党,如果有,就只有一个党!”
“那就是‘帝党’!”
这一声的“帝党”,如闪电般的照亮了李伯弢的心头!
自己犹如梦初醒,恍然大悟。
此时此刻,李伯弢想通了很多,放在以前总是很疑惑的地方。
就像天启朝的阉党一样。
天启在位时,没人敢称呼这群大臣为“阉党”。
等到天启一走,才给他们扣了一个名头,其实这些人真正来说,也不过是“天启”的帝党。
东林心知肚明,这些人都是皇帝任用,根本就是执政的帝党。
称他们为“邪党”,这不就是指着万历骂‘邪帝’么?
可如果称他们为“方党”,楚党官应震,宣党汤宾尹这些人都同意吗?
聪明如今上,同意自己如此昏聩,看不出区别?
无论怎么称呼,都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大司寇拿起旁边的茶盏,指腹轻轻摩挲着杯沿,感受着瓷器温润的触感。
盏中茶汤微微晃动,浮起一层淡淡的茶沫,他不疾不徐地抿了一口。
他再次开口说道:
“朝中之人对东林结党多有攻击,虽有夸大之词,但东林也无从辩驳!”
“于是,东林就反其道行之!”
“明明楚人郭正域,梅之焕倾向东林,可偏偏说楚人有党!”
“明明王绍徽替坐师汤宾尹奔走上疏,这本就是师生应有之意,自古如此,却偏说结党!”
“明明亓诗教是方从哲门生,却偏说亓诗教是齐党!”
“如此一来,你也结党,我也结党,虱子多了不怕咬!”
“两相平衡之下,大家都动弹不得。朝中也没法再用结党去攻讦东林!”
李伯弢听着大司寇的解释,心中无比赞同。
他甚至还想到,齐楚浙三党都是用省份来称呼。
可偏偏到了宣昆两党,南直隶省份不见了,反而以州府称呼。
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真要是以省份相称,那东林所说的朝中乡党结为朋党的言论就不攻自破——东林自己就一大票南直隶人。
李伯弢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可他还是想问大司寇一个问题:
“可我还是没懂,叔祖,你为何不是东林?”
大司寇微微一笑,掸了掸自己宽大的袖袍。
“我老了,人老了就明白很多事情!”
“也明白了老子这句‘治大国若烹小鲜’。”
“这也是我给你的忠告,在治国这件事上,得徐徐图之,从来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
“所以,我虽佩服张江陵为相的能力,但从来不赞成张江陵的为政,不过是杀鸡取卵而已!”
李伯弢听到这里,也不意外,能替张居正说好话的,也不可能升到部堂兼总宪如此重要的职位。
哪怕在后世,对于张居正的施政也是正反意见都有,众说纷纭。
自己倒是无意和自家叔祖翻旧账,于是也就闭口不说,但心中已是隐隐明白了什么。
大司寇继续说道:
“难道王锡爵就不知动摇国本的危害?”
“知道是一回事,怎么做得好,做得顺,又是另一回事!”
“身为首辅肩负国之重任,当时又是朝鲜战事危急之刻,既要皇帝满意,又要让国事无碍,还得确保太子顺利出阁读书。”
“这可不是动动嘴,上几个疏奏就能有效的。”
“有时候,事缓则圆。可东林很多人却是不懂——这就是为何,东林人大多是些年轻的科道言官!”
李伯弢见李志微笑的看着自己,心中一阵腻歪,为啥非得加上“年轻”二字!
“或者有人虽懂,可却是沽名钓誉之徒,不管三七二十一,弹章一上便可沽取直名。”
“在我看来,现在东林之中唯一能调和鼎鼐(nài)的,也就只有叶福清!”
“他宦海沉浮数十载,自然懂得其中的微妙。只可惜,性子弱了点,压不住其他东林人!”
大司寇讲到这里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李伯弢自然也明白,李志说的是,现在已经致仕的叶向高。
自己的意见和叔祖一样,他应该是东林里,目前唯一有宰相之能的人了。
今后有潜力的或许还有一人,那便是黄尊素,不过也会被“阉党”搞死。
两人四目相对,进入了沉默。
见时间不早了,李伯弢长身而起,便要告辞。
大司寇见状,随将手中信件的封口折好,递了过去,说道:
“这是你爹给你的信,老夫还没看过。你拿回去,好好看看。”
李伯弢点头称是。
他步出了书房,夜风微凉,携着些许花木的幽香,轻轻拂过脸颊。
廊道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夜色将四周的院墙涂上了一层朦胧的阴影。
李伯弢走过抄手游廊,两旁的花木幽幽,偶有虫鸣窸窣,东厢的檐角已在夜色中浮现。
理了理衣襟,不紧不慢,迈步踏入东厢大院,他抬眼望去,不由得身形一顿。
也不知为何,自己厢房内已点燃灯火,温黄的灯影自门隙间透了出来,洒落一地。
李伯弢举步上前,“吱呀”一声推开房门。
厢房内灯光柔和,映得四下明暗交错。
屋中摆着一张云纹铜饰圆桌,乌木雕刻,漆色沉稳,四周散放着几张雕花回纹圆凳。
只不过,在其中的一两张圆凳之上,竟然散落一袭翠绿的衣衫,几件女儿家的贴身小衣,仿佛还带着残存的余温。
一件浅粉的肚兜,边角绣着小巧的鸳鸯戏水,跌落于地,盖住了一双绣花小履的边角,隐隐透着些许幽香。
李伯弢愣神之余,眼角瞥向一侧镂空红木大床。
床顶罩着一层轻纱帐幕,柔柔垂落,半掀半落,里头的锦被华枕之上,露出一张雪生生的小脸......
两人四目相对,未及言语,只听帐内一声娇喃,怯生生唤道:“公子......”
声音低软,带着几分羞怯,小手轻轻一揽,扯起锦被遮了忽然红润满颊的脸儿。
李伯弢呆立原地,不知何想。
半响,他轻整织金锦衫,转身走到屋前,回头笑道:“米兰,本公子伤寒未愈,回吧!此事无须多言。”
一脚迈出屋门,双手将两扇紫檀木门轻轻合上,缓步走到中庭。
他拿着信纸,负手立于东厢房外的廊柱下,抬眼望向夜幕,那新月初生,弯如柳叶,淡淡地悬在西天。
月色微茫,朦胧似纱,不知这等光景,后世可曾照见?
来明朝不过短短时日,却仿佛隔了两世人。
满脑子想的,竟已不再是黑神话与房贷......
而是如何振新起弊,匡扶汉室......不,匡扶明廷。
世事无常,时局浮沉,偏这同化的速度,快得令人心惊。
只有这轮明月,似乎是一尘不变的!
心中一叹:“这老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