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四月三日,清晨。
李东门,自从第十八次上疏乞骸骨之后,已经不常去刑部办公了。
所有的日常事务都交由刑部左侍郎张问达来处理,除非是奏请御前的上疏,钦查要案,不然他几乎成了名副其实的甩手掌柜。
这也算是做出一种姿态,缓和与东林党人张问达之间的不能言明,难以言表的微妙关系。
任谁都知道,李司寇这次去意已决,那尚书的位置自然就空了出来。
现如今部内大小事务都由张司寇处理,看在旁人眼里,至少说明李东门并无意在张问达的仕途上横加掣肘。
不过今日,较为稀罕的是,李大司寇一早的就到了刑部,从刑部大门步伐稳健的朝着三堂走去。
一路经过的主事,书办,员外郎纷纷停步于侧,躬身肃立,低声行礼。
在这刑部三堂,西朝房一列厢房中,有一间最大的厢房位于正中。
这便是大司寇——刑部尚书的公房,在它正对面东朝房中,有两间次大的厢房,分属于刑部左右侍郎。
自打大司寇李东门上疏乞骸骨,而右侍郎之职又空悬未补,这三堂之中最为热闹之处,变成了东朝房的左侍郎公房。
不过,在这三堂内还有一间厢房也是如此,终日人员往来。
那就是,西朝房挨着大司寇公房的一间寻常厢房——刑部文书房。
今日在文书房当值的书办有四人。
其中大书办沈成,虽年不过三旬出头,不过在文书房资历却不浅。
四年前,李大司寇起复,来到刑部时,看他办事机警利落,便点了他做了大书办。
而坐在沈成一侧的书办裘时一,四旬有余,和刑部左侍郎张问达乃陕西乡党。
是张问达几个月前重回刑部之后,把他从陕西清吏司书首的位置上,调入了刑部文书房。
剩下的则是两位经办,一位姓薄,一位姓劳,俱是书房老人,经历了数任尚书,一直都在书房办事。
此时,两名经办虽然手上抄着文书,嘴上却小声说着闲话:
“薄经办,听说了么?部里的几个司好像又要换人了!”
薄经办挑了挑眉,说道:“这可不叫换人,那叫高升!”
“扑哧”旁的劳经办笑出了声,引来对面两位书办的注目。
劳经办干脆问道:“裘书办,你消息最多,可别藏着捏着,说来听听?咱们以后都得靠着你了!”
话音还未落,这大案下一侧的腿脚,就被旁边的薄经办偷偷的踢了一脚。
劳经办却不以为意,等着裘书办的回话。
裘时一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先从案子上拿起了一盏茶,呷了一口:
“这个,这个么,其实咱也不太清楚,倒是昨日张司寇召属下前去,偶然提及这人事调动的案子。”
“好像已经转去了吏部,估计过两月,福建司和山西司郎中的位子就要空出来了!”
劳经办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说道:“裘案首,这消息兄弟们,可否......”
裘书办瞥了一眼,说道:“都是自家兄弟,这等不值当的消息,咱家也没兴趣,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沈成一旁闻言,心知肚明,这文书房的书吏,一个月的俸禄不过一两银子,外加三斗米的部内优给,也就是刑部自己小金库所发的福利。
可这哪够在京师生活,所以,总要找些生财的路子。
而这等消息,自然最是值钱。
两位经办见裘书办把消息放给了他们俩,相视一笑。
劳经办悄声说道:“老规矩,一人一条。”
薄经办压低声音说道“现在这部里头是,春风未动,先看草色。”
劳经办想了想:两位郎中,一个湖广人胡其慥,一个浙江人郑崇岳,都被“高升”了。
前些日子,吏部发文,令六部荐举可任云南武定军民府、贵州思南府知府之人——换句话说,就是要从各部现任郎中里挑人外放二府。
身为刑部文书房的老人,自然明白,不过是吏部实在无人可用了。
那两处,山高水远,民悍地僻,去了便等同仕途半废,几近“流放”。
若换作从前,李司寇在位时,刑部这边往往是一纸回绝
可如今张司寇当家,情况真就不一样了,这胡、郑二人,皆是李司寇的刑部旧人,草色所向,众所共知。
吏部一经询问,这张司寇立刻就选了部内这两位勇于任事的能吏,举荐了上去。
两位经办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瞬间就读出了对方所想:这张司寇,会不会心急了点。
书房内的四人各有心思,一时之间便静了下来。
而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通报:“山东司送文。”
语声一落,一个年轻书办已捧着一只油封严实的文卷站在门口。
沈成闻言,抬头一瞥。
旁的裘时一微微抬了抬眼皮,眼神落在左手翻着的书册上,右手却不慌不忙地举起茶盏,轻呷一口。
他目光再转,向前望去,见两名经办埋首在堆得几乎与人等高的案牍卷宗之中。
片刻后,劳经办抬头,远远望了他一眼。
沈成点了点头,放笔起身,抖了抖衣袖,步履从容,迈步朝门前走去。
他瞧了眼送文的书吏,说道:
“山东司的文?前几日的案子不是结了?”
送文的书办抬眼看到沈成,略是意外,恭敬回道:
“原来是沈头书。确是本司的公文,山东外台关于登州府黎家大案的补充勘验,昨日刚急件送至刑部。”
“案子被驳回重审,这补勘先送过来。”
沈成接过文卷,细看封题,果然是山东清吏司发来,登州命案补勘。
他朝那书吏点了点头,转身回房,步子不快不慢,只是在经过裘时一案前时,稍稍轻声说道:
“你的,山东补勘公文。”
裘时一点了点头,淡淡道:“嗯,处理一下,记档吧。”
原来这刑部各司承办案件之前,凡一切公移文书、案卷,皆须先行送交刑部文书房,由文书房书办依例记档归簿,存案在册,以便备查有据。
而各司所领案件,皆须依据文书房所存记档公文为凭,作为办案依据。
若有未曾归档在册的事证,即便言之凿凿,亦视为无据之言,不能据此定案。
这是刑部规制中严谨的一环,主要为了防范错乱讹误,亦是约束司属不敢私擅专断。
沈成将文卷带回案前,心中明白:这案子若要尽快处理,怕是又要他亲自出力了。
他心中一叹,这一室公房,怕早已不是往日的三堂文书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