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山 海与歌（7）

“好……”路明非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等等……

什么？

我……喜欢你？

路明非扭头看向苏晓樯的动作突然顿住了，他愣在原地。

他起初还没有反应过来苏晓樯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直到他看到女孩的眼睛。

那么温柔，却又那么认真，夕阳最后的光将她的半边身子浸成了金黄，她的发丝如同天边的流云那般火红，即将沉入海平面的夕阳将她的眼眸点燃，前所未有的明亮。

这个之前一直拒绝承认自己喜欢路明非的女孩，在铺天盖地的黑暗就要席卷世界的前一刻，忽然对他表白了。

山崖上尽是风声与潮声，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面对女孩突如其来表明的心意，路明非避无可避。

路明非在此时终于意识到，自己带着苏晓樯爬上山崖远眺日落是多么暧昧和浪漫的事情，而女孩愿意陪着他一起乘上电车吹拂晚风又意味着什么……

上一次陪伴他看日落的人是个名叫绘梨衣的女孩。

路明非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感情经历，一切都是他的单相思，不是暗恋陈雯雯就是暗恋诺诺，所以他在感情方面难免异常迟钝，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么多。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还远远没有做好面对这一刻的准备，他也从未设想过苏晓樯会向他表白，所以他一直在纠结着自己该怎么样主动向苏晓樯挑明他的想法，但他又害怕那样会让她很伤心。

可路明非忘记了，苏晓樯原本就是他所说的那种大大方方的女孩，她只要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就会勇敢地说出，当初她在学校里公开表示自己喜欢赵孟华就是很好的例子。

而现在夕阳即将沉没，他们像是站在世界尽头，似乎再也没有比这更暧昧、更容易让人确定心意的时候了，于是苏晓樯明确了自己对路明非的感觉——那就是喜欢。

此前她从未如此确定过，那是因为她多多少少还沉浸在赵孟华给她带来的打击中。

但无论如何，事到如今，路明非必须要直面这个女孩的心意了。

是拒绝么？

还是接受她的喜欢？

路明非愣愣地看着苏晓樯，她的脸泛着醉人的酡红，说不清是夕阳的光还是本就如此。

苏晓樯是那么美丽动人，她的身影渐渐和另一个曾经陪伴过他看日落的女孩重合，路明非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法拉利上被苏晓樯拥抱的瞬间，他的心脏开始猛跳，眼神恍惚……

路明非曾经幻想过一个场景，那是在高三某一次课间。

当时赵孟华炫耀着他刚买的新版MP3，在一堆小弟的簇拥下放着一首情歌，那首歌在当时很流行，但具体是哪首歌路明非早就记不清了。

小弟们都激动得不得了，女生们也都含情脉脉用余光看着熠熠生辉的赵孟华，仿佛那就是她们将要情定终生的白马王子。

路明非孤零零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没有人会在意他这个衰仔。

大家视线都向赵孟华汇集的时候，只有他悄悄用小心翼翼的目光瞥着陈雯雯的背影。

窗外的阳光正好，像是金子般洒落在女孩洁白的长裙上，绣着花的衣摆在日光的照耀下如同水面粼粼的波光。

抒情的旋律一直在他的耳边回荡着，他忽然脑海里就浮现出他和陈雯雯并肩站在屋顶吹着风的情景。

风拨弄着少女的衣摆，她的发丝在空气中轻盈地挥舞，荡漾起淡淡的香。

陈雯雯正脸红地看着路明非，少女的脸庞上晕起一抹酡红，而他也欣喜地注视着陈雯雯的眼眸。

然后陈雯雯就在路明非含情脉脉的眼神中，娇羞地开口对他说，“路明非，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

于是他就疯狂点头说，嗯嗯嗯嗯，太好了，其实我也暗恋你很久了！我们在一起吧！

时过境迁，这种不为人知的想法早就被他抛到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去了，这只不过是少年青春时的懵懂。

师兄说过人的大脑就像是一块磁盘，那么这种想法多半早就成了磁盘里的冗杂数据。

可如今他曾经幻想过的场景竟然真的在他眼前上演，只不过对象从一身白裙的陈雯雯变成了有“天之骄女”称号的苏晓樯。

他难道也要疯狂点头说嗯，然后说我也暗恋你很久了，那我们在一起吧？

这时苏晓樯羞涩的话语忽然又轻飘飘地飘进路明非的耳朵里。

“我其实想了很久啦，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或许就是当初你闯进电影院的时候吧……那个时候我真的很伤心，因为周围的人都骗了我，包括我喜欢的男生。

“可是后面你来了，把我从那种讨厌的氛围里带出去……被人拯救的感觉真的很好……所以我才会让我爸爸帮忙查了你的航班，陪你一起来日本，虽然他非常不愿意，但还是犟不过我，谁叫我是他的女儿呢？

“我心里一直有种莫名的恐慌，我总有一种特别不好的预感，它在告诉我，在你这次去了日本之后，我和你就再也没有机会联系了……

“明明我们都在仕兰中学，一起当了这么久的同学，可这种预感无比强烈，就像在我们之间隔了一堵厚厚的墙。我会继续读大学考博士什么的，但你不一样，你会走进墙后的世界，从此我们很难相见，我不想失去最后这个机会。

“所以……你愿意做我的男朋友么？”

最后，苏晓樯的声音越来越小，就像是蝇，几乎都要被风声盖过了，可每一个字都还是那么清晰地被路明非听见。

苏晓樯微微低着头，路明非能够清楚地看见她轻轻颤动的睫毛。

在苏晓樯说到一半时，路明非的心底其实已经翻起了从未有过的波澜，他没有想过有个女孩会为了他远赴千里之外的日本，甚至连迫在眉睫的高考都暂时不再准备……

苏晓樯在电车里就开玩笑地说，是爱情的力量让路明非仅仅只为了梦中见过的女孩而从中国大老远跑来日本，但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仅仅只是因为那直抵心灵的情意，便鼓起了莫大的勇气，跨越千山万水，只是为了见到你。

然而在听到苏晓樯说出她的预感后，路明非却陷入了很深的沉默，因为他没有想到苏晓樯会有这么可怕的直觉。

在进入卡塞尔学院后，他就不再是一个普通人。

路明非将要面对的是逐渐苏醒的龙王，他要阻止隐藏在蛇岐八家中的赫尔佐格，更是要在某一天再度杀死自诩为神的奥丁……

以及阻止黑王尼德霍格的归来。

这个世界里没有小魔鬼，一切都只能靠他自己。

如果答应了苏晓樯，龙族的战争又会把这个普通的女孩卷向怎样的漩涡？到时候命运又将上演怎样的一出悲剧？

无论结果如何，那都是路明非绝不愿意也不允许看到的。

路明非对上苏晓樯期待而紧张的目光，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终路明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声轻叹散在风里，苏晓樯没有听到。

他走到女孩身前，缓缓虚抱住她，在她的耳边满是歉意地说，“抱歉，晓樯。”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像是用尽了路明非所有的力气，他再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风在此时忽然变得大了，落进路明非耳里满是痛苦的呜咽。

晚风中苏晓樯的长发被吹得飞舞，像是海藻漂浮在水里，女孩的香味疯狂钻入路明非的鼻子里，似乎要蔓延至他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

苏晓樯的身躯像是触电般剧烈颤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气，最后的余晖在她的眼里碎成了苍红色的光。

女孩海洋般的眼里，缓缓流淌出哀伤的浪。

路明非无法看到这一幕，但他能从苏晓樯剧烈的反应中猜出她此时情绪的波动。

他不敢看。

苏晓樯忽然猛地贴近路明非，拥抱的温度在彼此身上传递，路明非能够很清楚地感受到女孩娇软的躯体，两人之间也从虚抱变成了相拥的姿势。

女孩原本银铃般的声音在此刻却变得不再清脆，她在轻轻地啜泣。

隔了很久，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才轻声说，“我讨厌你。”

在这座山崖上，两人的衣襟被风吹起。

在蓝色中透着苍茫的天空里，在最后一抹血红的晚霞下，拥抱的两人犹如一幅纸剪的孤影。

黑暗将两人悄悄笼罩，两人小小的影子被巨大的阴影吞噬，世界寂静，只剩下悲伤如潮水般漾开。

只是错误的时间，遇上了一个不该喜欢上的人。

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本该缠绵的情意却慢慢凋零。

在另一座山头上，浓密如帘的枝叶将酒德麻衣的身影遮掩得很好，配合她的“冥照”，她不用担心有任何被发现的可能。

眺望着远处山崖上安静相拥的男孩与女孩，酒德麻衣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

似乎是被那悲伤的情绪感染，她也慢慢沉默了下来。

她将目光转向远方暗红色的海天交接处，长久不语。

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看起来……是发生了什么伤心的事情呢。”

……

已是很深的夜了，长街入口忽然传来汽车的轰鸣，雪亮的灯光照亮了暴雨中的长街，垂落的雨丝变得像是银丝，街道两侧的梧桐与樱树飘零着叶或花，匆匆地从丰田的车窗外闪过。

经过持续一天的高强度跋涉，再加上突然的暴雨，哪怕路明非租凭丰田时它还是崭新的一辆，可如今这辆车的外侧已经沾满了泥泞，像是被泼上一层厚厚的泥水。

丰田在民宿前停下。

路明非看了看坐在后座一声不吭的女孩，很是为难地挠挠头，最后他将手中的热狗面包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小天女……你都这么久没吃东西了，要不吃个面包吧？就当是垫垫肚子嘛……”

苏晓樯没有搭理他，她只是默默地透过车窗看着暴雨中的长街，一道道雨痕在玻璃上滑落，映出女孩安静的面容。

路明非无奈地叹了口气，他默默地将面包放在女孩座位旁边空出来的地方，那里已经有了两个已经彻底凉透的饭团和一包泡菜味的薯片，现在又多了他刚刚摆上去的热狗面包。

车内这种压抑的气氛已经持续很久了，自从路明非拒绝了女孩的表白后两人间就一直维持着这样紧张的氛围。

路明非根本没有想过他的拒绝会带给女孩这么大的伤害，以至于从四国千里迢迢回到民宿的过程中，全都是他一个人在说着话，女孩只是沉默地跟着他下山，沉默地跟着他买了饭团，沉默地坐在后座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他简直都要急死了。

但他在安静开车的途中也终于想通了很多事，他发现其实有还有很多方式可以面对女孩的表白，比如他可以温柔地告诉现在并不是他们谈恋爱的最好时机，他们可以再接触一段时间再看；比如他可以抚摸女孩的头发告诉她说我们之间并不是再也见不到面了，只要小天女你一个电话一条短信，等我有时间了马上就屁颠屁颠地来找你……

但是路明非在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这么多，他只是生硬地说出了“抱歉”。

现在想想他真该死啊……

分明女孩才在几天前的聚会上被她喜欢过的男孩背叛，她在电影院哭得是那么伤心，连妆都哭花了，可如今的自己面对女孩好不容易重新积攒起来的勇气，却是傻逼至极地拒绝了她……

他妈的，路明非这么换位一思考愈发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了。

别人女孩可是跟着你从中国飞到了日本诶，跨越了上千公里的距离，她连即将到来的高考都不再准备了，就只是为了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时光，到头来你转头就拒绝了她情意绵绵的表白？

你还是人吗你？

但木已成舟，路明非能够做的也只有尽力去挽留这一段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像泡沫般破碎的关系了。

路明非暗自掐了掐自己的手，想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不再说些那么糊涂的话，他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将那些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认认真真地进行了一次排列组合，最后他终于觉得差不多了，于是他鼓起勇气转头看向苏晓樯……

“小天女……”

“我想要去看看夜里的东京。”苏晓樯忽然说话了，说这话时她依然在望着窗外，隐约的霓虹的光照亮了女孩恬静的侧脸。

诶？

路明非愣住了。

苏晓樯突然的说话让路明非措手不及，以至于他准备好的所有话硬生生被他憋了回去，他现在的神色就像是被鱼刺咽住喉咙那样难看。

“可是外面在下这么大的雨……”路明非支支吾吾地说。

“我想要去看看夜里的东京。”苏晓樯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语气坚定不移。

“啊……”路明非很是为难，“那我陪你去吧？这么晚了还下着暴雨，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多不安全啊，万一有什么闪失……”

“没关系，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的。”苏晓樯摇摇头。

她打开了车门，冰冷的雨丝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灌了进来，车里本就压抑的气氛因为车门大开的缘故又增添了几分冷意。

“等等……至少得穿件厚衣服吧？”路明非手忙脚乱地将自己的厚外套递给了苏晓樯。

“谢谢。”苏晓樯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接过了外套穿在身上，“不用跟着我，我只是逛逛，我一会就回来，你快回去吧。”

路明非欲言又止。

苏晓樯撑开伞走进了雨中，她轻轻关上了车门。

她走的时候在车座上留下了什么东西，路明非下意识地看去。

那是他给苏晓樯买的粉色御守。

寒风夹着雨丝又灌了进来，路明非冷得慢慢打了一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