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日记

呼呼呼。

寒风从屋子的缝隙间伸进手来，轻轻摇晃着两侧的窗帘。

月光被窗帘上的镂空图案咀嚼成碎片后，用力吐在了墙上。

少年光着上身站在镜子前，望着自己只在迎光侧才显出半面的湿润的脸。

在冰水的刺激下，祁霖已然冷静了不少。

大量记忆爆炸的余波还在他脑海中回响，没有理清，但只是祁霖对眼前这张年轻脸孔的一再确认，和对脑海中那极其零碎的记忆的惊鸿一瞥，就足够他大致理解自己目前的处境了。

“穿越了么……”

面前的案桌上摆着一张褪成了黑白色的全家福，相框表面写了几个字，不大认识。

照片内容是五个人加一只鹦鹉，祁霖一眼就锁定了自己这具身体在照片中的形象：那个年幼的他在家人的簇拥中笑得十分很开心。

和前世孤儿院出身的祁霖不同，虽然身体是弱了许多，但这个世界的他，大抵拥有一个十分美满的家庭。

全家福下面垫着一本厚厚的记事本。

祁霖将全家福放在一旁，翻开记事本。

仿佛是在等待脑海中的相关语言模块加载完成，就这一行异界文字，祁霖也是在2分钟以后才完全理解其意思。

就像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在眼前不断变得熟悉，整个过程非常奇妙。

「生命是一个追逐死亡的过程，而我则是一个被死亡追逐的生命」

墨迹在纸面上洇开的弧度，与这具身体肌肉记忆中的书写习惯完全吻合，他确认这就是前身的笔迹。

如此中二的语录，对于自己目前这个年纪来说……倒也算正常。

祁霖瞄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随手将日记翻到下一页：

「父亲和姐姐总说我运气好，被学校扩建时的钢筋贯穿心脏前突然请假，食物中毒的面包店当天偏要绕路去买花，甚至台风天坠落的广告牌都只撕碎我的衣角……」

「这就是我不曾告诉他们的——总是和死神擦肩而过，既不是因为我的运气好，也不是因为死神足够怜悯，恰恰相反，这个世界对我充满恶意，任何事物都可能是导致我死亡的幕后凶手」

「在这种极端恶劣的条件下，我还活着的唯一原因，仅仅是因为……我能够看到死神，所以主动避开了它在我的人生道路上布置的那些致命陷阱」

「我将这种与生俱来，毫无代价，只要专注精神就能够看到自己未来死亡画面的能力称之为——直死视界」

为了避免理解错误，祁霖将这一段通读了好几次，越读表情越怪异。

——被穿越过来的他占据的这具躯体，好像并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一个能够预知自身下一次死亡的特殊人类！

祁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也不知道我穿越过来之后这项能力还在不在……不过，看上去好像没有什么使用门槛，试一下就知道了。”

他闭上眼睛。

根据笔记记载，只需要专注精神就能看见的话……

“嗡。”

嗡鸣声倏然响起。

黄色的光芒抚慰着他的精神。

祁霖眼前出现的，并不是什么自己下一次死亡时的场面。

他专注精神的唯一结果，就只是能够清晰链接到一颗暗黄色的球体，它正如黄昏落日般悬挂在自己的意识海洋深处。

【黄泉】

祁霖脑海中自动出现了这个神秘球体的名字。

【黄泉】也对祁霖的主动链接做出了积极的反馈：

“请选择模拟类型：”

“死亡模拟”

“随机模拟”

“定向模拟”

冰冷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祁霖的视线中也相应浮现出上述几行绿色的小字。

他微微一愣。

“这三种模拟都是什么意思？”祁霖问道。

没有声音再响起，【黄泉】通过在祁霖的视网膜上浮现出小字做出了说明：

死亡模拟：消耗1粒冥沙，模拟出宿主最近一次死亡事件。

随机模拟：消耗5粒冥沙，随机模拟出一次特殊事件。

定向模拟：消耗大量冥沙或特殊信物，模拟出指定事件。

很明显，这和笔记里描述的截然不同。

这个【黄泉】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日记记错了，还是这个名为“直死视界”的能力，在自己穿越过来之后出现了某种异变？

另外，发动“直死视界”并不需要代价，但使用【黄泉】内这三种类型的模拟却都需要消耗一种名为冥沙的东西。

祁霖目光移向视界的左下角。

那里显示了他目前冥沙的余额：

58粒。

“这个冥沙怎么获得的？我为什么有58粒？”

冥沙：通过冥想或完成事件即可获得数量不等的冥沙。

【黄泉】并未解答祁霖的第二个问题，但他余额中的58粒冥沙想来也只会来源于方才提到的两种情况。

冥想，祁霖没做过。

事件，也没印象……难道是在无意中完成了的？

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到了日记上。

祁霖思考片刻，决定先进行一次模拟再说。

“我选择，死亡模拟。”

1秒。

2秒。

3秒。

半分钟过去了。

周围没有任何变化。

祁霖皱了皱眉，低声喊道：

“黄泉？”

没有任何反应。

他尝试继续专注精神。

然而得到的却是一片灰暗，根本链接不到任何东西。

祁霖摸了摸脑袋，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能先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眼前的笔记上。

「2月4日」

「白天刚答应姐姐去南湖陪她游泳」

「晚上就通过“直死视界”看到自己明天淹死在南湖的场景」

……

「2月5日」

「没去游泳」

「想给姐姐买蛋糕道歉，却在“直死视界”中看见自己出门五分钟就会因为路上油罐车爆炸被抛出三层楼那么高」

「转头给她在后院摘了朵花」

「她原谅我了」

……

「2月6日」

「油罐车爆炸把附近街区的房子点着了」

「我们为了不让火势蔓延过来灭了一天的火」

「虽然提前通知了消防，但这次事件还是造成了4人死亡，20人受伤」

「对不起，我没能救下你们」

……

「2月17」

「今天无事」

「一个人去看了%#@（划掉），父亲在电话里夸我是好孩子」

「很明显，他并不知道￥%*…（划掉）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其实是我造成的」

「我很抱歉」

「我只能看见自己的死期」

「看不见那些我为了改变命运而波及到的人们」

……

「3月12日」

「从刚生下来开始，我的身体就很虚弱」

「医生说我活不过3岁」

「但在家人的悉心照料下，我还是活过来了」

「‘直死视界’让我拥有了足以反抗死神的力量」

「它想将我带走，但我的命是我家人给我的，他们不希望看到我死，所以，门都没有！」

「因为一场流感，半个月后我会在医院的病床上病死」

「麻烦又熟悉的死法，但这次我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

……

「4月8日晚上」

「由于司机酒驾，我将死于路口的车祸」

「4月9日早上」

「学校天台的护栏年久失修，我会因此意外坠楼」

「4月9日下午」

「街道发生枪击案，我会被流弹射中」

「4月10日夜晚」

「我的卧室潜入了一条毒蛇……」

「是死神终于再次想起了我这个漏网之鱼？最近的意外真是格外频繁呢，但它注定又要失望了」

祁霖眉头一挑。

对于前身在开篇写的这句话：“生命是一个追逐死亡的过程，而我则是一个被死亡追逐的生命”，也终于有了足够充分的认识。

死亡好像对他格外偏爱，那些繁多的、招招奔着取前身性命来的意外，总是接二连三，毫不停歇，其频率已经严重超出了能够被一句“运气不好”、“扫把星”概括的程度。

度过一场意外，并不意味着离死亡更远。

总会有下一场死亡在不远的将来等待着他。

按照日记中记载的，如果没有能够预知死亡的“直死视界”，前身哪怕再多出一百条命，也不够他活够一年的。

日记很厚，内容很多，那总是被笔触和乱码覆盖的名字出现的次数也不多，只是引人浮想对方的真实身份而已。

祁霖翻得很快。

一直到某个时刻，他才终于眉头皱紧，不仅越来越慢，甚至还将笔记往前翻了几页，仿佛再找自己忽略的东西。

「10月19日」

「我的下一次死期被定在了3天后」

「死法很帅，是被雷劈死」

「看来那天我要在地下室躲着了——」

……

「10月20日」

「我夹在日记里当书签的羽毛不见了——日记好像被人动过」

「但父亲在出差，￥%#（划掉）在医院，姐姐平时都住学校，家里还有谁呢？」

「是从来都只待在阁楼足不出户的奶奶，还是小七偷偷捡回了它自己的羽毛？」

……

「10月21日」

「今天姐姐突然回来了，我问她前几天有没有进过我的房间」

「她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我：死者是谁」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我感觉她变得有点奇怪」

「也可能是我的错觉……」

「至于书签——或许是我自己之前不小心带出去了也说不定，羽毛这种东西，之后再找小七拔一根就好」

……

「10月23日」

「下了很大的雨，劈了很大的雷」

「在这煌煌天威之下，我第一次感觉到，人类的力量究竟能有多渺小」

「我不能出去，我的体质太容易被劈死了」

「我要在这个地下室里一直呆到明天」

……

「我在地下室发现了一具尸体，好像是￥…#%」（划掉）

「#￥……%」（划掉）

「@##%￥」（划掉）

「*&（……￥%）」（划掉）

……

……

「我知道死者是谁了」（划掉）

「#￥……&*」（划掉）

……

「*&%#@……&#￥」（撕掉）

祁霖望着整页整页被划甚至撕掉的日记本，眸中满是困惑，

这是什么意思？

从前身在地下室发现一具尸体开始，之后的内容都是一团模糊不清的笔触和乱码，其后甚至还有不少被撕掉的章节。

他在这段时间似乎陷入了某种相当纠结的情绪当中，想要记录下来什么，但在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将之完全抹去了。

以至于哪怕祁霖反复翻看，也完全找不到任何线索。

等到祁霖在日记中找到能被辨识的内容时，日记中的时间已然来到了三个月之后。

「1月20日」

「和她去了一趟教堂」

「我们一起跪在天神雕塑前为姐姐祈祷」

「快点好过来吧……姐姐」

祁霖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几乎是一头雾水。

她是谁？

前身的姐姐又怎么了？

地下室发现的尸体又是谁的？

死者是否指的就是这具尸体？

这三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所有这些答案都被抹去了，他只能带着疑惑继续翻下去。

「1月21日」

「“直死视界”向我展示了我即将到来的下一场死亡」

「——在卧室熟睡之时，被一个蒙面人斩首」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

「她说她会保护我，让我放宽心」

「有她在，我也就不用像以前那样在死期到来前提心吊胆了」

……

「1月25日」

「蒙面人死了」

「他在死前说自己来自于教堂，说我已被邪恶沾染，杀我是为了净化污秽」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

「1月30日」

「父亲终于来电话了，他已经在南洛州出差半年了，说自己最近就要回来了」

「真的太好了，我太想念他了」

「我把姐姐出事的经过告诉了他」

「但他好像不怎么关心姐姐，就只是问我：」

「死者是谁？」

「电话挂断后，我有些生气」

「父亲半年没怎么联系家里，姐姐都那样了他也不在乎，这几个月里一打来电话就问死者是谁」

……

「TMD」

「这TMD我TMD怎么TM知道TMD的死者是TMD谁？」

「我艹%￥￥@@！！」

前身在这页日记中罕见地飙了脏话。

祁霖眯了眯眼睛，并不是很能理解对方在此处情绪失控的缘由。

前后贯穿将近4年时间的这本日记，前身的性格——至少在写日记时的状态一直是十分稳定的，但在最近却好像出现了某种变化，让他在日记中那原本温和内敛的形象在消失了仅仅3个月的记录后突然变得焦躁不安，起伏极大。

祁霖脑海中蹦出来一个词：

黑化。

或者根据日记中那座教堂的说法……被邪恶沾染。

虽然日记中并未提及蒙面人的死法，但很明显，对方是死于前身和日记中那位神秘的“她”的合谋之下。

杀人者被人杀，没有比这更天经地义的道理了。

但祁霖完全没办法想象这是三个月前那温润性子的前身能够做到的事情，之前的他甚至会因为干涉到别人的命运而感到抱歉！

前身性情改变的根源就在日记中那被抹去的三个月时间内。

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祁霖只能期待后面有线索。

日记翻到下一页。

「2月1日」

「做了一个噩梦」

「梦见奶奶就是那位死者」

「醒来后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奶奶身体健康的很，她怎么可能是死者呢？」

「这都是妄念」

「我们家里，没有死者」

……

「2月2日」

「今天要去医院看姐姐」

「预感到会在路上发生车祸，我就拜托她送我一程」

「果然一路畅通」

「不过姐姐还是没办法认出我这个弟弟来」

「见谁都说死者在阁楼，死者在阁楼」

「可阁楼去了那么多人，除了奶奶和小七，哪有发现过什么死者？」

「她难道想说奶奶是死者吗？」

……

为什么一直在纠结什么死者？

整本日记除了前身在地下室发现的那具，哪还有什么死者？

还怀疑奶奶是死者。

他们难道连活人死人都分不明白吗？

祁霖有些难以理解。

「2月15日」

「小七一直在叫唤」

「阁楼传来很浓的臭味」

「明明昨天才打扫过的」

「算了，等明天处理完那群伪装成教堂刺客的坏人再说吧」

……

「2月16日」

「我又活下来了，但是她必须要休息了」

「他们打坏了房门」

「又得修」

「真的气死我了」

……

祁霖本能地觉得这两天的日记有些古怪，但信息量实在太少。

他皱了皱眉，默默翻开下一页。

然而他的表情也像翻书一样，在这一页的日记内容呈现在眼前的时候，他由平静瞬间变得僵硬起来。

就像是舞台的聚光灯忽然落到了观众席毫无准备的自己身上。

「2月17日」

「今天使用“直死视界”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场面」

「——我光着上身在镜子前津津有味地读自己的日记」

「这是怎么回事？」

「直死视界不是只会展示我死亡时的景象吗？」

「难道在镜子前光着上身看日记是什么新的死法？」

镜子前、光着上身、读日记，被这三个定语连续命中的祁霖低头瞧了一眼自己，张开嘴，正要感叹一句真巧，却又瞬间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低下头，感觉一股来自命运的无边恶意已经将自己重重包裹。

不……

不对！

不对劲！！

前身在这天的日记中描绘的……

可能真的是我！

——今天刚刚穿越过来的祁霖一直没时间思考，穿越的本质是什么？

1.两个世界的相似个体互换了灵魂，你去我的世界占了我的肉身，我去你的世界占了你的肉身。

2.来自于异世界的我，穿越过来杀死了本世界的你，并且强占了本世界的你的肉身。

3.异世界的我灵魂穿越到了本世界，与本世界的你意识融合为一个全新的个体。

现在，根据实践反馈，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是第二个。

——穿越，就是来自地球的祁霖在机缘巧合之下，杀死了这个世界的祁霖，并强占了他的肉身。

只有这样。

只有这一种可能，才会让动用了直死视界，能够看到未来自身死亡画面的前身，这一次看到的却不是奄奄一息，而是活蹦乱跳、和现在的祁霖近乎写实的场景。

因为现在，就是前身的灵魂被刚刚穿越过来不久的祁霖湮灭的谋杀时刻。

“我杀了他。”

“所以。”

“他现在。”

“正在观察我……”

祁霖盯着日记，感觉无比荒诞。

原本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的这本日记，在此刻，仿若被神灵执笔，追因溯果，超越时间、空间、逻辑等一切阻隔，轻盈的落在了祁霖身上，强行将他续作了故事的一环。

而无论祁霖愿不愿意，故事看起来仍在继续。

「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直死视界’会给我展示这样的画面呢？」

「这里明明就没有我被凶杀的镜头啊？」

……

「难道我其实已经死了，现在不过是被人操控的傀儡？」

「之前也不是没有这种死法」

「可翻书动作太自然了，不太像」

……

「这真的是我下一次死亡时的场景吗？」

「我明明看起来一切正……不，不对，不对！」

「这个人他好像，他好像……」

「不是我」

……

像是伪装忽然被人揭穿，这种正在被来自历史中的死者审视的感觉，让祁霖全身汗毛都倒立了起来。

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露的馅。

但就算被前身发现这具身体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他大概率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吧……前身毕竟是死了，而自己却还活着。

祁霖心中如此安慰自己。

虽然这个世界似乎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但老实说，祁霖并不想死。

没有其他任何原因。

他只是十分珍惜，还能活着的机会。

无论如何，日记只剩下了最后一页。

他轻轻翻开。

偌大的日记本上，只有寥寥一行字：

「原来死者是我」

没等祁霖想清楚这句话中的含义。

时间已至夜晚八点，远方教堂的钟声响起。

祁霖仿佛感受到了什么，抬起头。

银白的月光，在不知何时，已将房间里所有物体的影子都一一雕刻在了墙上。

风在吹。

影在飘。

台灯的影子。

书桌的影子。

笔记的影子。

镜子前祁霖的影子。

以及。

那把不知何时静静悬在祁霖脑后的长刀的影子——

“等……”

祁霖刚要开口。

“咔”。

刀刃落下。

血溅满堂。

头颅滚地。

死者的眼眸望向窗外的圆月。

犹自。

难以置信。

……

直到冰冷的声音重新在这浸满整个屋子的黄色幽光中响起：

“死亡模拟已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