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少女与尸体

那少女十八九岁，身穿淡黄衣衫，腰悬短剑，悠然骑于一头毛驴之上，其面庞染有淡淡风尘之色，显是远游已久。

但她韶华如花，正当喜乐无忧之年，可是容色间却隐隐有懊闷意，似是愁思袭人。

百无聊赖之际，只有低声吟诗一首，以遣心怀。

吟的是：

“三年来到处寻寻觅觅，却始终落得个冷冷清清。终南山古墓长闭，万花坳花落无声。绝情谷空山寂寂，风陵渡冷月冥冥……”

一曲黯然销魂吟罢，她的心头早已千百次地思索过了：“其实，我即便是找到了他，又当如何？不过是重添相思，徒增烦恼罢了，他所以悄然远引，也还不是为了我好？但明知那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我却又不能不想，不能不找。”

任着青驴信步所之，在少室山中漫游。

就见前方山凹较窄，驴蹄稍宽。

于是忽然之间，毛驴的前蹄不慎踏入一处狭小山凹。

就此死死卡住，进退不得。

然后，毛驴刹车不及以头抢地，该当人仰驴翻，天旋地转，伴随哎的一声娇叱，一道翩然飞天人影竟是凌空外摆莲，稳住了！

郭襄双足落地之际，身形一个兜旋，潇洒转过身来，回头一看，毛驴失足。

失足蠢驴须救，否则自己徒步赶路太遭罪了。

郭襄快步来到驴前矮身，出手扒开重重黄土，未料土堆之下，赫然露出一只异常苍白的手！

这只手紧紧抓住驴蹄死活不放，使驴困毙于此。

郭襄瞪大双眼，看到此间人手，不免心惊肉跳，好在她经多见广，当即摆正心态，嘴边念叨着：“我是实实的不知土下埋人，无意冒犯，恕罪，恕罪。”

郭襄忍着一股惊悚之意，俯身清理其旁压盖的土堆，待土堆渐去，一具十五六岁的少年尸体显露而出，那少年面色勾魂摄魄般惨白，却难掩天生贵气，更兼那容颜之俊，极具精致。

“了不得，区区死相竟能如此的眉清目秀，我很拜服你！”

郭襄瞻仰完了遗容，便对着尸体拱手道：“郎君心意我已知晓，在下定不会让郎君曝尸荒野，还望手下留情，容我的毛驴驮着你一同走吧！”

此言一出，那紧握驴蹄的人手缓缓松开。

这一幕情形诡异至极，饶是郭襄也一阵恍惚，仿佛置身梦中，但她并无感叹的意思，把死人扛上驴背，默默驮着走了一路。

她这一人悬一剑，一驴驮一尸，沿着山道委折而上，再俯视群山，已如蚁蛭，顺着山道转过一个弯，遥见黄墙碧瓦，好大一座寺院。

都说中原和尚惯会取经降魔，郭襄便将尸体送到了嵩山少林寺，又将离奇遭遇告诉觉远大师，恳请他驱邪做法，安顿阴灵。

觉远头回经历此样奇事，心忖老夫哪里会什么驱邪之术，若是往生咒倒可念上一念。

在郭襄的连番劝说之下，觉远大师忽然忘却了禁口戒律之事，稀里糊涂地念起了经文：“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经文诵读之下，驴背上驮着的少年面色居然由青白渐转红润。

郭襄吃了一惊，忙伸手探向少年的鼻息，察觉到一丝微弱的生机。再触摸其肌肤，虽依旧冰凉，却能清晰察晓其心房在微微跳动，显然是起死回生了。

她赞叹道：“大和尚，你这一张嘴可真是神了，竟能把死人说活，便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恐怕也难有这等本事。”

觉远听到此言，顿时住了口。他定睛瞧向驴背上的少年，见其鼻翼微微扇动，气息虽弱却绵延不绝，确实是活转过来了，脸上不由得露出喜色。

可刚欲开口说话，觉远却又似想起了什么，垂下脑袋，再度沉默不语。

郭襄得见和尚欲言又止，挑了挑眉，未免感到奇怪，说道：“大和尚，你有话直说嘛，难不成嘴巴长着不用来讲话的？”

觉远神色平和，摇了摇头。

郭襄心下更奇，非要问个明白。

可还未等她再次开口，忽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郭姑娘，都怪我，致使藏经阁的《楞伽经》丢失不见，连累师父触犯了本寺戒律，被罚三年之内不得开口言语，如今眼看三年之期就满了，还请郭姑娘行行好，不要让师父说话了。”

郭襄回过头来，只见身后站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粗眉大眼，身材魁伟，脸上却犹带稚气，正是三年前曾在华山之巅会过的张君宝。比之当日，他身形己高了许多，但容貌无甚改变。

看到故人现身，郭襄本来欢喜得很，但听故人说完缘由，得知觉远大师因这种荒唐之事受罚，顿时甚是恼火，一股豪气横生，好像自己也深受其害一般，喝道：“那帮老和尚岂有此理，不过丢了一本破书，就要罚人禁口三年？这算什么狗屁规矩，哼，我这就去找他们理论！”

觉远急忙抢步上前，拦在郭襄身前，苦笑着摇头，又伸手指了指山下，示意她尽早离开，免得招惹事端。

张君宝在一旁说道：“我师父向来不愿生事，再者说，这三年之期只差半个多月就满了，郭姑娘要能早些日子来这儿讲理，那就好了。”

“你们两个……”郭襄无奈叹了口气，摇头道：“算了！算了！”

随后，她将那死而复生的少年托付给觉远师徒，恳请他们多加照料，并解释自己孤身一人浪迹天涯，一心寻找神雕大侠，实在不方便带着旁人。

郭襄下了坡，行至寺外苇亭，忽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张君宝远远地跟在后面，却始终不敢靠近。

郭襄绽开笑容，说道：“张兄弟，是来送我下山吗？”

张君宝脸上泛起红晕，应了一声：“是！”

郭襄继续沿着山路下山，张君宝在她身后，相距五六步，一直不敢和她并肩而行。

只听得树林中一声驴鸣，那头青驴便在林中吃草。

郭襄说道：“张兄弟，你也不必送我啦。”打了个呼哨，招呼青驴近前。

张君宝满心的不舍，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郭襄将手中那对铁铸罗汉递了给他，说道：“这个给你。”

张君宝不敢伸手去接，“这……这个……”

郭襄说道：“我说给你，你便收下了。”

张君宝结结巴巴道：“我……我……”

郭襄不由分说，强行把铁罗汉塞到他手中，纵身一跃，上了驴背。

不待张君宝回应，她就已恢复一驴一剑的旅途，径直远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