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濡沫

“放开我!放开我!”

“老子是安庆公主府上的大管事!驸马爷的表弟!你们这群臭丘八吃了熊心豹子胆!”

“你们凭什么只抓我不抓他!你们有勾结!老子要报官!报官!”

周保被两名金吾卫死死钳着胳膊,推搡着押出店外。

看着他一直在扯着嗓子怪叫,陈垛叹了口气,走上前来。

他揪过周保耳朵,不顾他嗷嗷喊疼,伸手拍了拍他胡子拉碴的胖脸,笑道:“周大管事,我劝您还是省省力气吧,今儿个您就算叫起撞天屈都没用!”

“啊呸!”周保啐出一口口水,大骂道:“你们这是官官相护!你们这是故意偏袒!”

“是是是。”陈垛也不恼,他笑着说:“可您揣着这玩意儿满街晃悠,咱就得应天府衙见!”

说罢,陈垛摸出几颗从他身上搜出来的私铸银锭,在周保眼前晃了晃,趁着无人注意,还偷偷往自己怀里塞了一个。

这话一出,周保顿时像霜打茄子似的蔫了下来,乖乖被押走了。

看着渐行渐远的金吾卫,吴桐和蓝朔楼并肩而立,恍然间,他们像是又回到了那片鼓角争鸣的滇南战场。

“蓝百户。”吴桐轻轻开口,他笑着说道:“我是真没想到,你我竟同在应天。”

“可不。”蓝朔楼笑起来,他看着吴桐外衣下的靛青官袍,腆了腆下巴问:“六品?”

“对,院判。”吴桐拆开衣襟,露出胸前的鹭鸶补子一角。

“俺也一样。”蓝朔楼笑笑,伸手把铠甲边缘挒起半寸,下面是同样的靛青官袍,只是露出一角的补子上,绣的是彪兽舒伸的利爪。

“穿青好啊。”二人看着对方的官袍,异口同声。

蓝朔楼笑着,他深吸一口气,轻声问向吴桐:“郑和那小鬼呢?”

“他留在燕王麾下了。”吴桐答道:“留在那里,比跟着我更有出息。”

“挺好。”蓝朔楼听罢点了点头,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语气中难掩沉痛:

“真是的,都没能来得及跟他说声谢谢。”蓝朔楼声音有些颤抖:“牛二愣子……他们死得惨呐……要不是那小鬼把我从那山窟窿里弄出来,我也……”

他说不下去了,索性抬手用力搓了搓脸,力气之大,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脑袋里面轰出去一样。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了陈垛的声音:“大人!该回衙门换岗了!”

蓝朔楼抬起头,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翻身跨上战马,对吴桐大声道:“一会去御道街口的那棵大槐树下等我!请你吃酒!记得穿便装!”

说罢,他把目光转向吴桐身后的朱福宁,笑着说道:“我不知你是谁家小公子,但你我相逢两次,你又是吴先生的朋友!不可不谓是缘分!到时候一起来!”

最后,他把目光转向阿扎提:“红毛鬼!还有你!”

说罢,他紧叩马镫,策马向着街外奔去,留下一串爽朗大笑。

朱福宁凑上前来,她见吴桐依然望着蓝朔楼远去的背影出神,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红毛鬼,你快看呀。”公主捂着嘴笑道:“还是头回见吴大人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呢!”

听着身旁二人的欢笑,吴桐也笑了起来,笑得那样释怀畅快。

“听刚刚你们话里的意思,阿达西,你和这位大人很早以前就认识喽?”阿扎提凑上前来,满脸八卦。

“当然。”吴桐点点头:“就我俩在云南拯救伤患、共克瘟疫的经历,就算是让说书先生来讲,都能讲个四十来回呢!”

听到这个,二人顿时来了劲,围着吴桐让他快讲快讲。

吴桐笑而不语,他只是挽起朱福宁,拉过阿扎提,一起向街外走去。

……

与此同时。

皇城,乾清宫。

春回大地,北归的燕雀在宫外啄泥筑巢,啁啾不止。

回荡,心烦意乱的朱元璋撂下朱笔,紧皱的眉间蹙起沟壑,深如刀刻。

他揉着胀痛的额角,抓起案头镇纸重重一砸:“毛骧!把宫里这些聒噪的鸟窝全给咱拆了!”

毛骧跪在蟠龙柱旁低声应诺,眼角瞥见朱元璋的龙袍边角露出的半截平安符——上面歪歪扭扭绣着“父皇安康”,针脚歪斜得像爬了几条蚯蚓。

“怀庆那丫头又野哪儿去了?”朱元璋忽又抬眼,指尖敲在御案上咚咚作响:“前日还装病,今日莫不是翻墙蹿得比猴还快?”

毛骧袖中密报早被冷汗浸透,他小声回答:“怀庆公主殿下和太医院新来的那个院判在一起……圣上放心,镇抚司的弟兄扮作货郎盯着呢。”

他说着比划个手势:“每条街都安插了起码两队便衣,保准比守锦衣卫衙门还严实!”

正说着,坤宁宫的云锦姑姑提着裙角闯进来,发髻都跑散了半边:“圣上您快去瞧瞧!娘娘又不进膳了,说是要见您……”

朱元璋猛地起身,他回想起那日训斥朱玉华,一时没控制住脾气,连带着吼了马皇后。

气呼呼走后,他前脚刚出撷芳殿,后脚就后悔了。

可他哪里是肯轻易低头认错的人,无奈之下,只能绕路去了东宫,找到太子朱标,让他以探望母亲为由头,送点东西去坤宁宫,说是自己的意思……

太子朱标也很无奈,立马就把淮南刚进贡的两筐蜜橘送了过去。这老两口吵吵闹闹半辈子,他没少居中调停。

这也就有了,那日有宫人前来传信,让马皇后早返坤宁宫的事。

“前日咱不是已经赔罪了吗?”朱元璋话虽如此,脚底却抹了油似的往外蹿,还不忘顺手抄起案头那个西域进贡的奶糖匣子。

穿过春和殿时,满墙爬山虎正抽出嫩芽。

朱元璋远远就望见马皇后独坐在石亭里纳鞋底,翟衣外还罩着件半旧的云纹披风——那是他濠州起兵时,用第一匹缴获的绸缎给她裁的。

“重八你看看。”马皇后把纳了一半的千层底递到他鼻子底下,“这麻线还是洪武八年剩的,比你新赏的云锦还扎实。”

朱元璋耳根有些发烫,摸出奶糖剥开往她嘴里塞:“尝尝这个,波斯商人说是骆驼奶熬的,甜得很。”

马皇后接过奶糖,很自然地把糖掰成两半,一半塞回他嘴里。

“昨儿福宁给玉华梳头,俩孩子说着说着突然笑了。”马皇后笑着说道:“玉华这孩子,跟你一个倔脾气,疼狠了也不吭声。你八岁放牛挨地主家鞭子时,不也咬着牙说‘等咱当了皇上’……”

朱元璋伸手摸向腰间,那个绣得歪歪扭扭的平安符,就是南康公主绣出来的。

今早他正在批《垦荒令》,小女儿偷偷塞给他这玩意,现在想起来,才记得小姑娘当时连头都不敢抬。

朱元璋脸上有点挂不住,气势一时像只拔了毛的公鸡,他干巴巴地说:“北元遗孽未清,浙西水患又起,标儿连日审阅《鱼鳞图册》……”

“所以玉华就该是折子堆里溅出的墨点?”马皇后起身,语气不悦:“闺女们要的哪是绫罗绸缎?你批一百道圣旨,也抵不过陪她们放次纸鸢。”

“还说我慈母多败儿。”马皇后故作生气:“要不是你这当爹的前后忙得不看看孩子,哪儿轮得到我?”

朱元璋梗着脖子哼了一声,眼神中却压抑不住地流淌出暖意。

马皇后把千层底拍在他膝头,像个寻常人家的妇人般说道:“我这老了手也没准,这鞋底照着好几年前的鞋样子纳的,也不知合不合你现在的脚。”

她说着抽出根银针,把线头在唇间轻轻一抿,笑着说:“昨儿玉华问我,父皇的靴子为何总磨右边——小丫头偷量了你的鞋样,说要学着纳底呢。”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看着马皇后给朱元璋比量脚掌大小的样子,恍惚间,真如同一对寻常百姓家的老夫老妻。

朱元璋摸着手中粗粝的平安符,突然嘟囔道:“今晚……就让玉华来奉天门送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