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秋叶黄时 一

  • 女人和猫
  • 倪苡
  • 2336字
  • 2025-04-01 17:53:18

第22章 秋叶黄时 一

盛秋厘远远地看着小虎, 小虎坐在那尊石像旁, 两条前腿撑着它高高昂起的头, 两只铜铃似的眼睛, 亮闪闪的, 一眨不眨地盯着盛秋厘。

盛秋厘倚靠在银杏树干上, 一片银杏叶悠悠地从她的头发上滑到她的鼻尖, 转了半个圈, 悄悄落到地上。

老张最喜欢秋天,最喜欢秋天的银杏树。 老张说秋天的银杏叶像极具韵味的女人,尤其那黄色, 不媚不佻, 亮丽中不失端庄。 这句话, 老张是和盛秋厘饭后散步时, 随口溜出来的。

老张说完这句话, 盛秋厘看了老张一眼。 盛秋厘眼里的老张是个闷葫芦, 和老张生活几十年, 还真不知道他这闷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按理说, 他这木头似的人, 怎么可能看花非花, 看叶非叶呢?

盛秋厘在想老张的比喻, 怎么偏偏把银杏叶比喻成女人呢?可不可以比喻成蝴蝶? 她还没把老张的这个比喻琢磨透, 老张又开口了, 说这叶的外形, 也是蛮精致的, 该曲线的曲线, 该直线的直线。

这老张研究银杏叶还上瘾了? 盛秋厘反问一句, 秋天的树叶哪片不是黄色的、 有曲线的呢?

也对呀, 小厘说得有道理, 怎么就对着银杏叶说疯话呢? 老张不说话了, 默默拉起小厘的手, 继续散步。

后来盛秋厘独自一人来到公园, 坐在老张常坐的那张长条木椅旁, 看着隔一条小道的银杏树。 满树银杏叶密密的, 金灿灿的。 那密, 那金色, 完全不是凋零的气味, 简直像一个完全成熟的少妇, 肆意地绽放着她的美。 再看看木椅后面的无患子树, 首先叶形还真的不如银杏叶精致, 再看看颜色, 黄中带枯, 色泽暗沉, 何况叶子掉得像老人的头发, 稀稀疏疏的, 有很浓的朽迈的气息。 盛秋厘心里服了, 老张是有眼力的。

金黄的银杏叶还在, 有眼力的老张却不在了。 老张走了一个月, 走得很突然, 就一个跟头的事, 老张就永远地把自己深埋在这个秋天, 把他所有的喜怒哀乐存封在那永远闭着的眼睛里。

盛秋厘收起目光, 低下头, 踩着沙沙的银杏树叶, 朝小虎走去。 小虎起身, 从石像走向长条木椅, 围着木椅转了一圈, 然后乖乖地走到盛秋厘身边。

这家伙似乎每次都是故意赖着不走, 非要盛秋厘在过去的时光里走一段, 直到盛秋厘泪流满面, 或者哽咽, 或者身子软得站不住蹲下去, 小虎才肯回家。 这小虎其实不小了,都六岁了, 但叫它老虎, 似乎又不太妥当。

小虎是老张母亲遗物中的一件, 老张母亲去世的时候, 小虎才三个月。 老张把小虎领回家时, 盛秋厘一百个不情愿。

母亲去世的那一年, 老张儿子刚结婚, 住出去了。 老张也正好退休, 每天在机关忙碌的他, 突然退休, 闲得慌, 弄一条狗陪着, 挺好的呀。

盛秋厘不愿意, 就算老张照顾小虎像当年照顾儿子一样。 可是儿子长大会洗脸刷牙, 会用抽水马桶, 会给盛秋厘倒茶水, 这小虎会吗? 家里不知道会被小虎糟蹋成什么样子呢。 儿子身上有乳香, 可小虎身上, 哪怕老张一天给它洗十遍澡, 它身上就是有狗腥味。

盛秋厘是一个小有洁癖的舞蹈演员, 小虎领回家的第一个年头, 老张不知受了盛秋厘多少无名火。 老张这人就是脾气好, 一辈子没有对盛秋厘高声过, 对的错的全都包揽。

盛秋厘的闺蜜周小雅跟盛秋厘聊天的时候, 话题绕着绕着就绕到老张身上。 周小雅说老张的优点数不胜数, 一辈子也聊不完。 年轻时的盛秋厘不觉得自己有多幸运, 甚至觉得老张有点, 但老张也不差啊, 老张在机关是出了名的有能力的干部, 从一般科员干到一 把手局长。 盛秋厘有时想想都觉得好笑, 这么一个半哑的人, 怎么当领导的?

为这事, 盛秋厘还专门溜进了老张的报告厅, 台上的老张哪是老张啊, 简直是中年妇女的偶像, 连盛秋厘这样心高气傲的女子都被折服了。 翩翩的风度、 满腹的才学、 磁性的声音, 依稀的皱纹和白发都看不见了, 英俊得很。 打那以后, 盛秋厘觉得自己确实嫁对了。

盛秋厘领着小虎走一步歇一步, 大衣被风吹得贴在身上, 越发显得单薄。 本来就身体纤瘦的盛秋厘, 在老张走了的这一个月, 像夏天出了冰箱的冰激凌, 化了一大圈。 除了这瘦, 再看看她那蹒跚的步子, 这哪像一个全市闻名的舞蹈演员, 她的左腿麻木得快迈不动步子了。

明天就要被儿子接到另一座城市了。 本来老张刚去世时, 儿子就要接走盛秋厘, 盛秋厘不走。 盛秋厘认为自己可以的, 可以在这里再和老张待些日子, 却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败得这么快, 怎么浑身都是病了呢?

前些日子, 早上刚起床, 莫名其妙地脚下像踩空了一样, 一跪一趴就那样摔倒在地, 头晕目眩。 好一会儿都爬不起来, 不知道是哪里使不上劲。 盛秋厘当时就哭了, 怎么可以活得这样狼狈!

最近腰疼得连地都扫不了了, 打扫整个客厅要去沙发躺两次。 还有要命的左脚掌, 有一次盛秋厘狠狠掐自己的左脚掌, 却没有痛觉。 那次盛秋厘气疯了, 去厨房里拿了一把菜刀, 要宰了自己。 可她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该砍哪里可以一刀了结这条残命?

还有小虎, 这一个月, 只有四个休息日, 小虎是吃饱了肚子的。 休息日儿子会过来, 儿子来的日子, 盛秋厘像没事人一样,她不想让儿子替自己担心。 可儿子一走, 盛秋厘有时候一天都不做饭, 蒸一个红薯可以是一顿午饭, 买一个包子可以是一顿晚饭。

终于有一天, 盛秋厘倒在床上, 连一口水也喝不上, 她头晕腰疼脚麻, 身体的三个重要部位一起袭击她时, 她妥协了, 答应和儿子一起生活。

当时的小虎在客厅和卧室之间转来转去, 小虎这一个月也明显瘦了, 它浑圆的身体有了骨感, 甚至连走路都是哲学家般的踱步。 和老张散步时, 小虎从来都是奔跑着的, 它跑一阵子, 把老张甩下一大截, 然后再跑回来, 如此来来回回, 每晚的散步它都要跑出老张的四至五倍路程。

老张看着前面蹦跳着的小虎, 心情会无理由变好。 据说泰迪犬最长寿命是十五年, 没有了老张, 小虎成不了长寿的那个。 是你命不好。 盛秋厘叹息道。

盛秋厘来公园就是和老张说一声的, 和老张的银杏叶道别,和老张的长条木椅道别。

夕阳照在盛秋厘的头发上, 有几根白发自动跳出来, 在风中飘啊飘, 说不出的忧伤。 这黄昏时分, 公园里有三三两两的散客, 可谁能认出, 这是当年市剧团自编自演、拿了省一等奖的舞蹈 《闪闪的红星》 的领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