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女人和猫 一
手机响了一声, 小逃睨了一眼桌上的手机, 继续喝着母亲端来的鸡汤。 小逃昨天来到了母亲家, 丁刚在晚饭时分来过电话,小逃没接。 丁刚那时打完牌回家了, 找小逃煮晚饭呢。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 也不知道丁刚打了几个电话, 小逃一直没接。
丁刚越来越让她恶心了, 当初真是鬼迷心窍。 母亲熬的鸡汤真香, 生病以来, 小逃首次出现的好心情是从这口鸡汤开始的, 她又喝了两三口。 刚刚初秋, 褪去了燥热的空气散发着甜味。 小逃刚想笑上一笑, 手机又不识趣地响了一声, 微信消息接二连三。 小逃有点烦, 索性关了手机。
小逃是晚上睡觉前才开机的, 微信上丁刚发来一个视频, 另外还有三条文字信息。 “ 你到底在哪!” “ 哈哈, 视频好看吗?” “ 你还不回家, 你的心是铁做的!”
小逃打开视频, 来不及细看画面, 就听见一阵连绵不绝的惨叫, 是汤圆! 汤圆的两条后腿被红色塑料绳捆着, 高高地吊在卫生间淋浴房的水龙头上。 它一边哀号一边将头费力地向上仰去,企图咬断腿上的塑料绳, 当它竭力把身子蜷成一条弧线时, 丁刚就用笤帚柄敲一下它的头, 说: “ 别叫, 你妈妈会来救你的。” 汤圆一个迅速的掉头, 又死死地咬住笤帚柄, 接下来一个特写镜头, 是汤圆的脸。
小逃从未见过汤圆眼睛睁得那么大过, 它玻璃球似的亮晶晶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还有它咬着笤帚柄嘴里往下流的口水, 这泪水和口水滴在小逃的心上, 把小逃的心滴穿了孔,汩汩的鲜血从这些孔里喷射而出, 她有种失血过多的虚脱。 小逃浑身在抖, 右手拨电话给丁刚, 左手臂已经套上了衣服的一个袖子, 丁刚不接电话。 小逃又换左手拿电话, 右手臂也伸进了衣服袖子。
丁刚挂了她的电话。 小逃微信给丁刚留言, 让他放下汤圆, 她马上回家。
小逃起床动静很大, 母亲也起床了, 问小逃要干什么。 小逃说: “ 快喊我哥, 让他送我回家。”
母亲没问什么事, 用不容商量的语气说: “ 不行, 在这住几天, 把身子养好了再回去。”
“ 妈, 你别添乱了。 汤圆快要死了!”
“ 它的命比你的命重要吗?” 母亲说这句话音量大得吓人。 她知道小逃两年前收留了一只白猫, 也叫汤圆。 小逃带汤圆来过母亲家, 回去时差点抱错了。 母亲家的那只汤圆稍胖一点, 是一只发了福的老猫。 母亲家的猫是小逃从二叔家抱来的, 刚抱来时像一只老鼠, 那时小逃还没有出嫁呢。 母亲家的汤圆是小逃养大的。
“ 汤圆病了? 你没有放足猫粮?” 母亲大约感觉到自己语气不太好, 又轻声补了这么一句。
小逃不再理会母亲, 她不能说出丁刚折磨汤圆的事。 丁刚一直是母亲的眼中钉, 如今再干出这等混账事, 母亲又要抱怨小逃当年眼瞎, 跟这种人私奔。 小逃匆匆忙忙将衣柜里的衣服乱七八糟地塞进行李箱。
一上车, 小逃哥哥就说: “ 他又犯什么事了?”
小逃看着窗外, 眼前晃动的总是汤圆的脸。 汤圆是上天送给她的礼物。 她抱回汤圆时, 是她跟父母还没有完全和解的时候,汤圆带给她家乡的味道, 她常常抱着它讲家乡的趣事, 汤圆是忠实的听众。 汤圆现在怎样了? 她心里憋得慌, 时不时地喘一口大气。
“ 什么? 哦, 没有。”
“ 你早就该离婚。” 这个话题哥哥已经说了一年。 小逃不搭话。
哥哥好像生气了, 发狠似的把车里音响声音调大。 车窗户是开着的, 向外飞去的歌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游魂似的飘着。 初秋的夜风是怡人的, 可小逃心里是焦灼的, 她脸上都能愁得下起雨来。 这时, 天空突然出现异象, 一阵大风刮来, 车身有些微晃,紧接着就是让人睁不开眼的大雨横斜着扫过来。 哥哥赶紧关了车窗。
小逃给丁刚发了一个哥哥开车的视频, 并配上一条文字信息: 雨很大, 我回来了。 你把汤圆放下来了吗?
丁刚回了三个字: 死不了。
小逃松了一口气。 虽说丁刚有些事干得很混蛋, 但他从不说假话。 小逃这才想起跟哥哥说一句客套话: “ 哥, 今天辛苦你了。” 哥哥没有作声。
小逃又说: “ 哥, 昨天我走得匆忙, 忘记多放些猫粮了。”
“ 他断手还是断腿啦? 我就搞不懂, 你们这样过日子有什么意思? 一辈子还很长, 你要伺候他多少年啊?”
“ 哥, 他有时也好的。”
“ 好个屁, 连放猫粮的事都不做, 他还做了什么好的?”兄妹俩又一阵沉默。
小逃看着雨, 陡然想起昨天衣服忘了收, 晒在门口的衣服此刻定是喝得饱饱的了。 由它去吧, 这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老天淋湿了它们, 还由老天晒干它们。
小逃家住在郊区, 一栋两层的小楼, 有小院子。 到了家门口, 小逃一眼望见了院子里晾着的衣服。 哥哥也看见了雨中飘飘荡荡的衣服。 他扭头对小逃说: “ 真想下去揍他。 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
“ 雨是突然下的, 估计他不知道。” 小逃这话含含糊糊的,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下雨呢? 还是不知道雨中有衣服? 哥哥不想回击, 再辩也无用, 只在小逃下车时, 说了一句: “ 有事打电话。”
小逃没有说挽留哥哥的话, 只让哥哥开车慢点。
衣服湿了, 不管它。 丁刚不做家务, 小逃已经习惯了, 没指望他收衣服。 小逃一进门就喊汤圆, 喊了第一声, 汤圆没回应,喊到第二声, 汤圆软绵绵地叫了一声。 小逃看见汤圆躲在墙角的椅子下面, 汤圆是吓坏了还是受伤了? 以前小逃一进家门, 汤圆都会在第一时间像闪电一样蹿过来, 在小逃身边转来转去。
小逃慢慢地向汤圆走去, 怕吓着汤圆。 她想起汤圆初来这个家时就是这样静静地东躲西藏的。 对, 第一次见到的汤圆就是这样子的, 胆小又带着伤。
两年前的那个黄昏, 小逃从纺织厂下班回家, 她心不在焉地骑着电瓶车。 她在想着丁刚, 也想着一年前因公殉职的公公, 只有公公管得住丁刚。 如果公公不死, 如果没有公公的那笔抚恤金, 丁刚是不是就不会这样成天打牌? 是不是还和她一同上下班? 谁说有钱就幸福的? 这灾祸的钱来了, 没有改变它的性质,还是灾祸。 这灾祸一直存在着,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着。
小逃心里一恨, 手上油门一加, 电瓶车向前飞去, 就是这时, 前面出现了一只雪白的拼命奔跑的猫。 小逃一个急刹车。 猫也被刹住了似的停下了, 圆溜溜的黄眼睛盯着小逃。 它太像母亲家的小猫汤圆了! 小逃将电瓶车立于一旁, 想抱起这只小猫, 它后退两步。当小逃推车要回家时, 猫又跟上来了。 它就是这样跟到了小逃家。
小逃给它起了一个和母亲家的猫一样的名字: 汤圆。 刚开始的几天, 汤圆就像现在这样, 躲藏在家里的各个角落, 远远地看着小逃, 总要等到小逃唤几声, 它才肯出来吃东西。
现在的汤圆又像两年前一样, 防备着, 蜷缩着。 小逃走过去, 把它抱在怀里, 也像两年前一样轻轻抚摸着它: “ 汤圆不怕,妈妈回来了。”
丁刚从楼上趿拉着拖鞋走下来, 吊儿郎当的, 两条胳膊往胸前一拢, 斜着眼看着小逃。
“ 回来了不抱老公, 却抱着那只畜生。”
小逃想: 你还不如畜生呢。
“ 想说我不如畜生, 是吧?” 丁刚嬉皮笑脸的, 他并不生气, “ 你生病不上班的日子, 谁养着你啊? 是老公我吧? 这只畜生养不了你, 我养着你们母子俩的呀。”
提到 “ 母子俩” 这几个字, 小逃就羞愧。 结婚四年, 她吃了有一卡车的中药、 西药, 都不见肚子鼓起来。 这也是小逃忍着丁刚无理取闹的原因, 她欠他的。 小逃为此提出过离婚, 可丁刚不离, 他说他不介意没孩子。
丁刚说她生病不上班, 她没放心上,生病不上班是暂时的, 三个月前她犯了一次眩晕症, 其实就是低血糖, 老板辞退了她。 现在血糖已经正常了, 她会找到工作的,但对于生孩子, 她几乎绝望了。
“ 我还没吃晚饭呢, 给我下一碗面条吧。”
小逃聋了似的, 像一个专业医生在汤圆身上仔细查伤。 汤圆轻声叫着, 舔舔小逃的手, 看看丁刚, 别过头去, 安静地躺在小逃臂弯里。
小逃翻遍了汤圆身上的毛, 汤圆每寸皮肤都好好的。 小逃把汤圆放进窝里, 这才和丁刚说话: “ 你为难一只猫算什么本事?”
“ 可你不理我, 我为难不到你呀。” 丁刚走过来揽着小逃的肩, 小逃一甩胳膊, “ 哟哟哟, 不就吊着它闹着玩的吗, 你当什么真啊。 老婆, 我饿了。” 丁刚说完走开, 叼起一根烟, 坐在餐桌旁等吃的。
小逃真的去了厨房煮饭。 无数次事实证明, 如果小逃不煮饭, 丁刚是不可能让她睡觉的, 最后都是小逃妥协。
小逃近来也在不停地问自己, 她是对这生活认命呢, 还是逃出去? 可命运像是给她打了一个死结, 怎么也解不开。
几年前, 逃婚来到这座城市, 四处找工作的小逃, 处处碰钉子, 花光了兜里仅有的几百块钱, 到了快要沿街乞讨的时候, 高大威猛的丁刚出现了。 丁刚看见灰头土脸的小逃, 站在树荫下,茫然地四下张望。 他确定她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外地人, 附近这般大的女孩子, 丁刚只要看背影就知道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