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子,你也来了快两个月了。混吃混喝,也不怎么干活。我都有点看不下去了。不过......不过你要是愿意教教我你平时摆弄的什么茶道,我就给你一直包吃包住。
好啊。”
郭雀儿想起几天前和亚子的对话,心里不禁有些沉重。
亚子换上一席红色绛纱袍,方心曲领,绛纱蔽膝,宝细起梁带,脚踩乌皮履,站在老百年客栈门口,好生俊俏。
“我走了,也代我和郭安时告别。”亚子走到郭雀儿面前,一双桃花滴溜溜地眼看着他。怕单纯善良的他有些伤感。
“你这就走啦?”郭雀儿依依不舍,脚尖在地上画着圈。虽然此时眼前的亚子是他见过最光彩照人的,但是心里还是更喜欢那个穿着单色麻布衣,天天喝着茶游手好闲的他。
“嗯,必须要走了。”亚子抿了抿薄唇。
刚想离开,又想起什么,转头微笑“雀儿爷,来长安尽管报我的名号。“
孔锦一袭白色纱裙远远立于檐下,清颜白衫,看到亚子大步走出,微微点头示意别过。
“姐姐,我们还会再见的。”亚子顿了顿足,嘴角上扬,露出了不明意味的笑容。你的救命恩,我还没报呢。
鸦儿军在清晨静悄悄离开了走马川,好像不忍心打扰这里的人的美梦。
“出来吃饭了。”孔锦在门外轻轻道。
“亚子走了吗?”郭安时望着窗外和煦的阳光。
“嗯。今早走的。”
“我是不是很没用,想保全的人一个也保不住。”郭安时低着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全是吧。”
“不是吧。”孔锦换了措辞,想了想安慰道。
“呵,你可真会安慰人”郭安时被孔锦的不善言辞逗笑,蹙着眉头,强忍着不笑出声,眼眶却有点湿润。
“活在世上,总会有很多我们力所不能及之事,也有很多我们无法改变的事。
就像你总有要送的信,亚子总有要躲的人,郭雀儿总有要守护的客栈。”
郭安时第一次听孔锦和他说这么多话,隔着朦朦胧胧的窗户纸,她的身影也模模糊糊,但是他觉得这可能是孔锦最真心的一次了。
“可惜,再也听不到亚子说,哥哥,这是我给你留的炒豆子。”郭安时在心底轻轻想起了那个,吃饭吃的很慢,但是会偷偷塞给自己一把热乎乎的炒豆子的孩子。
***
走马川今年的寒冬来的比往常晚了一些,有些人并没有等来一场大雪。
孔锦和郭安时优哉游哉地走在在热海的沙漠上,不远处白山主峰高耸入云,在主峰的东西,分别排列着七座高峰。
白山主峰山体陡峭,山峰顶部基岩裸露,岩石壁立,中部则为冰雪覆盖,常年不化,峰顶以下则为冰川陡谷,地势险要。
孔锦曾彻夜往返于这片沙漠,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寻什么,亦或是只想透透气。
还记得那次深夜,她一个人哆哆嗦嗦往回走,余光瞄到一个尾随自己的麻衣如雪的少年,“走啊!”她没好气地要赶少年走,少年顿了顿,还是怕她一人有危险没有停下脚步。
“有什么熬不过。”她转过身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沙海,声嘶力竭地大声呐喊,“眼泪却在安静的夜里止不住地流,在漆黑的夜里晶莹剔透。
这个白天富贵傲娇的大小姐,终于在空荡荡的黑夜敞开自己的伤口,肆意泪流。
之后每次深夜回到老百年客栈,那扇子时就该关上的门,却一直虚掩着。孔锦没有过问,郭安时也就装作不知道,慢慢就成了两个人默认的秘密。
秘密的保守者慢慢开口,“你也要走了是吗?”郭安时远眺着白山主峰,眼睛里闪着明暗不明的光。
“是啊。我在这里看了大漠日出的绚丽,夕阳染沙的绝美,逛遍了整个走马川,这里天大地大,听凭风引,让人心也辽阔起来,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好的事,也终于想明白了。”孔锦故作轻快地说。
“天下还有如此之难的事。”郭安时对于整天不知疲倦在走马川各处游荡的孔锦十分好奇,但是又不忍仔细询问,怕触了她的伤心之处。
“可难了,有时候难到我都想偷跑过境了。”孔锦佯装委屈。
说着两人相视一笑。
”郭安时,你知道吗?有一夜我走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我再也回不来了,你猜我遇到了谁?曹议金家的天公主。”
“怎么会碰见她的。”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巧,我听你们说过以一己之力收复河西走廊数块失地的的张议潮将军,也知道了继承叔叔收复河西野望的张淮深,求了唐廷十几年的河西节度使的名号,终等到节度使深节的时候,被张家内讧杀死,张家后人张奉深忍辱负重再夺归义军大旗。还有婆婆口中,娶了回鹘公主,才爬上归义军权利巅峰的曹议金。走马川,不,应该说整个河西走廊,在我没来之前,我不知道还有这么多大人物,这里像个西北的孤魂在一直叙述他的传奇。”孔锦把归义军的点滴慢慢熟记。
她还记得那晚的寒冷。“我撞见的是和亲路上的天公主,她被曹议金许配给了回鹘天子。我问夜里的异乡路,她害怕吗?她说不怕,因为沿路夜空的星星,都是牺牲的归义军在保护她。”
孔锦没说,其实那晚她们聊了很多,天公主扶起了倒在沙丘上的孔锦,带她坐在自己的营帐中避寒。“天公主是曹都护的掌上明珠,怎么在风沙中匆忙赶路。”
“凉州失守后,甘州回鹘一直在刁难前往大唐的使臣,我们和唐廷有两年毫无音信。爹爹问我愿意嫁到回鹘吗?我说嫁。既然都答应嫁了,那就早点赶到,让河西的风声早点吹到中原。
“公主你。”
“河西百姓都对我们曹家议论纷纷,当初瓜洲羸弱,爹爹娶了回鹘公主,以安战乱,生下了我和姐姐,我身上流着两个族人的血脉,经常被瞧不起。我知道张家归义军死守白城,是回鹘人羞辱了归义军,我一方面痛恨回鹘人,一方面我流着回鹘的血。”
孔锦这才明白,上次回鹘女弑夫一案,为什么她表现的那么不耐烦。
“姐姐被嫁给了甘州回鹘可汗圣天,百姓免受了东部战乱,我不过是做我该做的事。”
营外的风呼啸着,孔锦握住天公主冰冷的手,”异乡的路很远,你害怕吗?”
“不怕,天上的星星就是牺牲的归义军,他们会保护我的。”天公主莞尔一笑,“众人都觉得张家曹家势不两立,其实在我心里,归义军不分家,他们都是我心中捍卫河西的英雄。”
“别忘了,你也是归义军。”孔锦轻轻提醒。
“这不,归义军要劝你回家了。”天公主反握住孔锦的手,“唐廷无论如何,都是我们的根基,无论中原发生了什么,我们都在殷切等待他的回复,我见不到的长安,希望你能替我护一护。”
“我答应你,我会将你们的故事带去大唐。”孔锦来西州时,沿途见过,不少僧人石匠在开凿佛像,想把河西的故事刻在山石上,其实他们更想亲口去诉说这么多年孤独的等待吧。
河西的建筑非常美,漫天飞舞的仙女,端坐在上方的佛,洞窟里彩绘的归义军,都是纸醉金迷的长安之外,一种淳朴,直指人心的美。
“我们知道曹议金是想给河西一个韬光养晦的时间,之前连年的战乱,我们打不过吐蕃打不过回鹘,打不过身边任何一个虎视眈眈的对手。”郭安时感叹道。
人生也许就如走马川的沙子,看似我们都是一粒粒孤独地被风卷到这,又被卷到那的沙子,命运总是那样反复无常。
但是当沙子落地后,会发现四周还围着一圈熙熙攘攘、吵吵闹闹,怕你孤单的沙子,他们憨厚似郭雀儿,温润善良似郭安时,傲娇不羁似亚子,宽容仁慈似婆婆,傲娇坚韧如天公主。
还有一粒本来倨傲无礼、格格不入的沙子,落入其中,与大家厮混,竟也慢慢变得傻里傻气,“同流合污”。
“可惜没能看见雪海。”孔锦看着远处的主山,有点遗憾地笑笑。
“那么...欢迎下次再来老百年客栈做客。去看你心心念念的雪海。”郭安时突然双腿微曲,手臂一扬,熟练地摆出了店小二请客人入门的姿势。
孔锦被郭安时的姿势逗乐,掩嘴欢笑,笑停了才缓缓说“如此称职的店小二,这就是你每晚护送客人回客栈的原因吗?”
“我……我,机灵的店小二本该如此。”郭安时的目光变得慌乱,耳朵也泛起了红,支支吾吾地应答。
他偷瞄着孔锦的表情,怕自己多说,又想留她。
孔锦瞧见局促的郭安时,自己的脸也隐隐发烫,她轻轻咳嗽,不自然地躲过目光,佯装举目眺望远方,深吸一口气感叹,“走马川真是个神奇的地方,不问来路,不问归处。”
“是啊,在这里,你就是你。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少年也将目光移至远方。
“愿君长似少年时,初心不忘乐相知。”孔锦轻声期许。
走马川的简单纯粹感染着这里的人,自己也为之心动,可是终要动身上路。
“好。”郭安时沉声答应,眉眼净如霜,少年的心里仿佛有一泓清泉缓缓流过。
那些懵懂的感情,埋藏在茫茫大漠里,我们却都不明白这片沙海的心绪,这好像是大风天的恶作剧。
尚还年少,不要刻骨,为之美好。
“果然婆婆说的对,离开走马川的人都是解决了困于心的人。再见了,郭安时、雀儿还有婆婆。”孔锦身着云雁细锦衣,坐在高大的白马上,轻轻和大家挥手,巧笑嫣然。
傍晚大漠的落日,如无意间被掀翻的橘色烛火,点燃孔锦双眸盛满的暮色。
在边塞的鱼龙混杂的小镇上,孔锦说不出自己得到的是意外的善意,还是打心底里的欢愉。
这次郭安时没有逃避离别,他目视着孔锦策马远去,白色的人影慢慢融于满天的烟霞。
还有很多想说的话也随之而去。回忆我们相遇的时光,如瀑布后涌现的晨光。
离别之时,其言也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