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先武是我的硕士生,也是我的博士生,他求学之路较长,前后近十年,原因是喜欢的专业较多,工作忙,又出国,影响了进展。不过,好在最后关头他能集中精力,一鼓作气,顺利完成了博士论文。现在,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研究梁启超是值得的,他是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上响当当的人物,留下了丰富的思想遗产,今天读,也能给人无尽的启发。如说变法之本在育人才,要其大成在变官制;如说要知国家与天下、朝廷的区别;如说国民劣根性在奴性、愚昧、为我、好伪、怯懦、无动;如说新民为第一急务;如说精神教育者自由教育也;如说少年强则国强;如说天下最可厌可憎可鄙之人莫过于旁观者;如说吾敬李鸿章之才,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如说欧洲人做了一场科学万能的大梦;如说要发展个性,必须从思想解放入手;如说拿西洋的文明来扩充我的文明,拿我的文明去补助西洋的文明;如说孔教无可亡之理;如说凡一切有主张的运动,无论他所主张和我相同或相反,我总认为他的本质是好;如说不扫除君统之谬见而欲作史,徒为生民毒耳;如说真理是不能用“唯”字表现的;等等。人们在思考中国近现代的变法问题、国民性问题、精神自由问题、个性问题、儒家传统问题、教育问题、中西方思想交流问题等方面,不能不参考梁启超的上述观点,从中汲取营养。梁启超形成的亦西亦中的思想方法,为今天创建具有中国性的思想体系提供了经验,启发我们一定要采取中西融合的视域,立足于解决中国问题并给予具有普遍性的解答,庶几可以创建中国学派以贡献于世界。
就中国现代美学史而言,他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与王国维并列为开山人物。梁启超1902年发表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早于王国维1904年发表的《〈红楼梦〉评论》,是真正的中国现代美学第一文。当然,两位美学家的思想志趣有别,或者根源于两人所欲追求的目标不同,梁启超更多地论述了审美活动与社会生活之间的相关性,期望通过审美来介入现实、改造现实;王国维更多地论述了审美活动与个体生命之间的相关性,期望通过审美来敞亮生命。他俩不是对立的,都试图改造人类生活以近于更加美好的状态。
我认为,研究一个思想家、美学家或文论家,就是找出他的不同于别人的特异处,如果找不到,那不是证明了自己的浅薄,就是证明了对象的浅薄,如此则无须再用力研究下去。所以,刻画出对象的思想个性,是这类学人个案研究的必然要求。先武在这个方面的努力是值得肯定的,其中有三点值得关注,这是他在前人研究基础上,经过自己的思考并加以总结出来的。
其一,研究一位美学家,首先要界定这位美学家的身份,只有界定准确,此后关于这位美学家的研究才能走在正确道路上,如果错了,再怎么用力,都难免南辕北辙的尴尬。先武把梁启超定位在“文人政治家”位置上,这个界定,颇有内涵。一般来说,作为文人,搞的是创作,也就常常会在想象、情趣、技巧方面用力多些,以此满足人们的审美欲求。作为政治家,就善于运筹帷幄,分配各种利益,也善于把握群众的心理,把他们往这方面或那方面调动。但如果是一个“文人政治家”,兼而有文人的气质与政治家的行动,那就非常特别,既不同于一般的文人,也不同于一般的政治家。梁启超正是这样的人,所以让他当文人,他有些放不下政治,让他从事政治,他又时常散发出文人气息,结果是两面不讨好,文人嫌他政治的实利心太多,政治家嫌他文人的想象力太丰富。不过,也有一个好处不容否定,那就是当梁启超把美学与政治相关联时,这个“文人政治家”的身份便成了恰当的主角,能够把美学与政治贯通起来。梁启超能够论述小说与政治之间的关系,而且把二者关系说得那么清楚、深入,除了他是“文人政治家”之外,是找不到其他理由的。研究政治美学,最好由“文人政治家”来承担,这样会保证政治美学具有非常切实的内容。当先武这样分析时,我以为是有说服力的。至于把文人的想象带进政治实践,是否就一定是负面的,也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在中国古代,多得是“文人政治家”,他们能够立言,也能够立功,从而成就了中国古代政治的特色。
其二,研究交叉学科与研究单一学科不同,研究单一学科时,只要按照单一学科所具有的属性进行就可以了。如研究美学,只在美学学科内进行,无论说美是主观的、客观的,还是说美是主客观结合的,都无所谓,都能自成一家之言。但是,如果研究政治美学,再用这个主观说、客观说或主客观统一说来定性,就不太适合,因为根本不能把政治也拉进这个主观说、客观说或主客观统一说的设定中。先武把梁启超的美学思想称为“政治美学”,是恰当的,但如此一来,也就意味着要找到政治与美学二者的相似点才能进行研究,而这个相似点,其实也就是沟通二者的中介。否则,以政治的属性代替美学的属性,美学将消亡;反之,以美学的属性代替政治的属性,政治也消亡。先武认为梁启超在论述美学与政治关系时,建立的是情感中介,信矣,服矣。文学是情感的活动,政治也有情感的属性。一个文学家之所以从事政治活动,恐怕情感的原因多于理性的原因,因为文学家在生活中积蓄了太多的反抗情绪,要找一个地方抒发,到政治活动中去抒发,可能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一个政治家之所以也与文学发生关系,甚至把文学视为自己政治活动的一部分,与文学的情感与想象特性有关,文学中的情感可以安慰政治家的孤独之心,更重要的是能激发他们的热情与想象,让他们把文学中的理想当成自己的梦想,树立更远大的目标。所以,美学与政治结合,不是渴望政治的权力,成为它的工具,而是渴望政治的同样品质即情感上的反抗,与政治结成盟友,一起追求美好的生活。政治与美学的结合,应该是取美学的想象性与理想性来充实自己,而非强迫美学成为工具,只服从于短期的利益诉求,那样的话,既有可能扼杀美学的品性,也有可能降低政治的理想性,不利于追求美好的生活。就我所知,在研究中国现代美学家时,人们会提到情感的问题,但明确地把情感作为美学与政治的中介来讨论,是先武进行的。此种用思极珍贵,言自己所言,才能成就自己的学术。
其三,研究梁启超必然牵涉对于中国现代美学史发展规律的认识,先前学界包括我个人,大都持“双线推进说”,认为中国现代美学史呈现为“功利派”与“审美派”的对立与交替。这导致的结果是:当“功利派”得势的时候,会说美学发展不畅是“审美派”造成的;当“审美派”得势的时候,会说美学发展不畅是“功利派”造成的。这一观察未必完全失实,在中国现代美学的发展中,“功利派”得势的时间远远超过“审美派”。但实际情况又有可能要复杂得多,仅仅只用二者的对立来描述美学史,也显得单薄了一点。因此,寻找新的描述方式,理应成为学界的新探索。先武认为中国现代美学史的发展是由三线推进的,就牵涉了这个重大问题,兹事体大,可能会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我以为先武的概括是可信的,将大大拓展对于中国现代美学史内在特性的认识,揭示出来的美学史景观也将更加丰富。“三线推进说”强调中国现代美学由审美、启蒙与政治三重动力构成发展机制,由此,既丰富了美学史的图景描述,又可以更加具有阐释力,深入揭示审美、启蒙与政治之间的关联与转换方式。诚如先武所说:“由此看政治,它因融入启蒙的视角而深厚凝重,从而凝铸成中国现代的思想史,它借助或通过审美,扩大、丰富了政治的范围与内涵,将宏大的政治主观化、个性化、体验化,将公共的情感体验与个性的情感体验融合了起来;由此看启蒙,它因政治的视角而与解决中国现代社会的困境现实结合了起来,既有理论的指向性,又有解决问题的社会现实性,因审美视角的融入,把人生的价值思考与美好社会生活的想象结合了起来,形成了独特的中国现代启蒙样式;由此看美学,它既追求了自身的特性,但同时也参与了伟大的政治变革,参与了中国现代的思想启蒙运动,自身特性与参与变革、启蒙运动之间的丰富关联,创造了中国现代独特的美学形态及审美经验。”这样一来,美学活了,它不仅是自身,也是启蒙,也是政治,美学在关注人的生命之际,走向了生命的更大活动舞台——思想领域与社会领域。
近几年,我较多地涉及古代文论,发现现代文论提出的一些问题,往往在古人那里已有苗头,甚至已经有了大体相近的说法,这证明中国现代文论的发生是有中国源头的。过去,囿于年代划分,把“五四”以降称作现代时期,又因为现代时期大量引进西方思想资源,故认为中国现代文论只是西方文论的翻版,复又把这种翻版视为“殖民”的结果。其实,问题根本不是这样的。比如,我正在研究韩愈,发现“五四”新文学作家大力批判了他,唯独接受了他的“不平则鸣”说,这说明了什么呢?我稍稍加以推论,得出了一个令我自己也惊奇的看法:如果承认“不平则鸣”代表的是一种抒情思想,在中国古代具有这种思想的作家大有人在,而且到了明清两代,赞成这种抒情思想的人越来越多,那么,是否意味着,即使不吸取西方的抒情思想,中国自身也会滋生出响当当的现代抒情思想呢?我想是的。所以,我们一方面仍然要重视西方的抒情思想,吸收它们,导致中国现代的抒情思想更加鲜明、更加具有个性独立的特色。另一方面也不得不说,中国现代文论的发生虽然是有外缘的,但更有内生的经验与资源,没有这份内在的经验与资源,是不可能真正形成现代抒情思想的。故在我看来,可用“内生外缘”来概括中国现代文论的发生。若这个看法有些可信性,那么,能不能也用到梁启超、王国维的身上来看中国现代美学发生的“内生外缘”特性呢?这是一个问题。探讨的精细处应该在于清晰解释“内生”与“外缘”是如何匹配而产生现代文论的,而不是简单地承认既有“内生”的一面,也有“外缘”的一面。探讨应以个案的方式进行,如选择典型的学者,典型的文本,研究各自的“内生外缘”经验,集腋成裘,不怕描绘不出“内生外缘”的整体美学思想图景。
先武出这本书,既是自我学术研究的一个小结,也应是一个新的开始——指向更大的学术空间。
刘锋杰
2020年4月24日星期五,于苏州小石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