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不回府邸休憩,来这作甚?”
两骑于淮河畔徘徊,侍卫陈旻十分不解。
河中倒垂杨柳,月色些许朦胧,那灰衣小沙弥正盘坐于怪石上,诵念经文。
“不许问,不许旁的靠近。”
小沙弥闻知动静,这才止住梵音,“小僧恭候王爷多时了。”
萧詧凝视江心残月,“让孤猜猜,你意欲何为。”
“哦?”
稚嫩的声音带着狐疑,小沙弥侧过脑袋,看到的,却是一张深不可测的脸庞。
“你会说,孤有王霸之气,再扯些祥瑞、谶语之类,什么澄清宇内,一统山河,无非是想搭上孤这艘快船罢了。”
萧詧顿了顿,深邃的双眸不禁另小沙弥回避。
小沙弥小脸红扑,一时之间竟答辩无言。
萧詧心如明镜,历史脉络中,每逢乱世,必有妖僧道人、祥瑞谶语。
无非看谁眼光准罢了,赌对了,青史流芳,赌错了,乱世罪人。
“带孤去见你身后之人罢。”
“你——你怎知道……”
“此等谶语,非你一孩童所能作出。”
小沙弥憋得满脸通红,轻哼一声,便朝同泰寺走去。“跟来罢。”
萧詧一撩发际。
他倒想见识,究竟是何方神圣?
看人真准。
同泰寺地宫幽邃,萧詧随小沙弥穿过《梁皇宝忏》经幢下的暗道。
石壁间忽现前朝壁画。
宝烛下,马鸣菩萨身侧竟侍立甲胄武将,持戟所指正是襄阳方位。
这就来祥瑞了?
烛火摇曳间,一独臂老僧自阴暗中走出,他的枯手抚过壁画上持戟武将的甲胄,金漆剥落处竟显出一行梵文。
萧詧俯身细辨,字迹如刀刻入石:“马鸣菩萨示现处,当有真龙出江汉。”
老僧指尖顿在“江汉”二字,襄阳城的轮廓隐现于佛陀衣袂褶皱。
“此乃达摩祖师之手笔。”萧詧轻叩壁画,震落一片赭石颜料。
“天竺失传的‘湿婆画法’,需用恒河淤泥调和孔雀石——建康画工断无此技。”他捻起碎末嗅了嗅,“掺了波斯青金粉,可数百年不褪色。”
老僧白眉微颤,回到蒲团上盘腿而坐,袖中菩提串乍响:“王爷竟通梵画?”
“孤在竟陵见过粟特商人献过此技。”萧詧凝视壁画中武将的戟尖,寒光所指竟是雍州粮仓方位,“敢问得道高僧法号?”
“老衲惠可,见过岳阳王。
得道不敢当,老衲坐禅十载,始终不得祖师赐予的佛缘。”
萧詧眼皮微动。
惠可?
萧詧于记忆中思量片刻。
断臂求法,得达摩祖师真传的禅宗二世祖惠可?!
萧詧面带惊意,肃然起敬,这南朝的僧侣倒是不少,可得道高僧却屈指可数,大多都是蝇营狗苟之辈。
萧詧于蒲团上与惠可相对而坐。
惠可抬眼,笑语:“王爷莫惊,当今有此气魄者,当岳阳王也。”
萧詧嘴角颤了颤,心想并非如此,却还道:“好说,高僧慧眼。不知高僧此番有何高见?”
惠可停下手中转动着的菩提子,却反问道:“不知王爷对这南朝佛门,有何见解?”
萧詧不知惠可唱的哪出,但格调却是要抬起来的,他泰然应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惠可白眉舒展,暗自嘀咕了两遍,连连称妙,“王爷未入佛门,却对国内佛门了如指掌,好一句多少楼台烟雨中。
王爷天命所归,老衲愿效绵薄之力。”
这大梁僧人十数万,大多乃迎合皇帝之喜好,又为逃避赋税、兵役,而禅门正宗屈指可数,也难怪北边屡屡灭佛了。
那灭的,都是挂羊头卖狗肉之辈。
惠可自有他的忧虑,如今佛门滥竽充数大行其道,严重危害社会结构,倘若老皇帝两脚一瞪,灭佛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惠可自然得为禅门正宗寻一条可持续发展的道路。
这些时日,惠可夜观星象,日观众王,料定岳阳王萧詧能成大事,才演的这出好戏。
对于惠可的心思,萧詧心知肚明,他日滥竽充数的佛是要灭的,禅门正宗的佛却是要供奉的。
且利用禅门正宗的宗教影响力,可为他谋取独到的社会政治资源,何乐而不为?
“高僧对于眼下时局,有何见解?”
“王爷抬举了,眼下时局,不容乐观。侯景献土,如同黄鼠狼给鸡拜年,王爷只需坐镇襄阳,坐壁上观。
待两败俱伤,再以雷霆之势收拾残局即可。”
萧詧闻言,于两排宝烛前来回踱步,他摩挲着手,装出一副难以抉择的模样。
惠可于眼下时局,跳脱寻常。可站得还不够高,看得还不够远。
历史脉络中,原主就是如此行事,结局就是于弹丸之地行傀儡之权,最后忧愤而死。
“高僧可知侯景三姓家奴,为何总能全身而退么?”
惠可闻言白眉一拧,这他并无多想,“侯景狡诈,总能谋取退路。”
“这只是其一。”
“哦?”
“高欢死前明知侯景会叛,以高欢睚眦秉性,会将祸患留给子孙么?不除之而后快,反而放到河南之地,岂不是提前送侯景一个南朝退路么?”
“啊?这……”
“此乃高欢阳谋,侯景不自觉成了高欢的棋子。”
“老衲洗耳恭听。”
“高欢想为后世子孙缔造一份帝业,若借侯景乱梁,两败俱伤时,高澄若以雷霆之势南下擒虎。这份丰功伟业足以逼迫魏帝元善见禅让了。
局时,孤又该如何自处呢?”
“王爷或可与宇文泰联盟……”
萧詧摇了摇头,‘江陵之祸‘的愧疚感还萦绕在心头。
如果说侯景将整个萧梁推入无底深渊,那原主投靠西魏大冢宰宇文泰的行为,无异于敲响萧梁的丧钟。
“宇文泰既要防范柔然人,又要巩固权柄以伺机谋夺帝位,不趁乱抢地盘就烧高香了。”
“王爷高见,老衲叹服,禅宗各处,有武僧三千,尽可听王爷差遣。”
……
夜色正浓,两匹轻骑慢悠悠地行在御道上。
萧詧并不得意,他站在历史制高点,许多事情自然看得通透。
于高欢而言,他的阳谋无疑是成功的。
只不过高澄魄力不足,打几场秋风就急不可耐地跑回去,与高欢的蠕蠕公主腻歪去了,高欢的阳谋最后却给陈霸先做了嫁衣。
若是高欢泉下有知,怕是棺材板都按不住了。
倘若这个时间节点让高洋来,还会被陈霸先击溃么?
陈霸先,陈武帝啊!史料记载身长七尺,垂手过膝……
“王爷,想什么呢?走歪了。”
萧詧这才回过神来,马蹄都快踏出御道了。
忽然,阴暗处冲出两道黑影,剑锋直指萧詧。
“不好,有刺客,王爷小心。”
陈旻踏马而起,腰间宝剑刹那出鞘,与一夜行人战在一处。
兵刃刺破黑夜,两个照面间,夜行人便被陈旻斩杀。
当他想要回援岳阳王时,却暗道不妙。
那夜行人行如鬼魅,已至岳阳王萧詧马前。
夜行人仗剑直刺萧詧心口,却猛地发出一声哀嚎,一柄石锤于黑暗中奔出,将夜行人砸翻在地。
“陈旻,留活口。”
“呃……王爷,服毒自尽了。”
陈旻上前察看时,夜行人口吐鲜血,生机已然断绝。
黑暗中,一个灰衣小沙弥逐渐显现于月光下。
“小僧弥留,今后当戍卫岳阳王左右。”
小小年纪,竟能舞起一对石锤,萧詧感慨之余也乐得接受。
一行人回到府邸,萧詧惬意的浸在花浴木桶中。
今夜不仅收获了荆州都督军事,又得禅宗效力,应对来年峥嵘岁月,又多出一分胜算。
也不知道哪位皇叔,如此大手笔。
竟敢于天子脚下动用死士。
自三年前,萧詧决定争储,这场你死我活的纷争就开始了。
“夫君,力度如何?”一双纤手于萧詧健硕的躯体上游走拿捏,一口吴侬软语使他陶醉。
“玉娘,何不一起鸳鸯戏水?”萧詧一把将王妃王灵玉揽入浴中,水雾下,湿润的襦裙紧合玉体,朦胧又迷幻。
王灵玉春霞咋现,任由她夫君摩挲着,发出轻哼,“夫君,这几年越发朝气蓬勃了。”
萧詧嘴角勾起弧度,“玉娘,孤为你解锁个新姿势。”
“啊——?”
……
ps:王妃王氏,乃琅琊王氏王褒幼女,小名灵玉。
詧以猜忌为政,群下离心……襄阳既失,江陵孤危,乃引西魏以图自保,卒为附庸,贻讥后世——《隋书·卷七十九·列传第四十四》。
惠可以身命求之(禅法),大师(达摩)传之而去——《传法宝纪》。
景专制河南十四年,常有飞扬跋扈志,非汝能驾御——高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