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之言,不卑不亢,暗有隐喻。
言下之意,你们萧氏不也是衣冠南渡的兰陵氏族么?装什么装?
而喝茶养生亦有两层含义,表面自嘲自己年过半百,已无雄心壮志。却也暗指梁帝,甚至于所有衣冠南渡之士族,已逐渐丧失南朝的统治权威。
作为穿越者,萧詧置身事外,也不恼怒,“茶也好,酒也罢,不过人间一消遣,大将军何必指桑骂槐?”
“岂敢岂敢。”
里堂内。
交锋间,热茶与糕点瓜果已奉于案上。
萧詧吹了一口热茶,作势要饮,却又放下,“孤今日甚是好奇。”
“哦?所为何事?”
“你是如何将河南名匠石中子诓骗来的,有何图谋?”
侯景摩挲着扳指,暗道果然如此,隐瞒下去只会多添猜忌,于事无补。
“石中子好名利,咱送他一个机会,何来诓骗一说?陛下令王爷督建佛塔,咱只忧虑王爷不能如期交付,恐怕动摇陛下北伐决心,仅此而已。
王爷莫要多虑。”
孤信你个鬼!
两月前,你投西魏时,差点把宇文泰忽悠瘸了,一转头就跑这来了。
据传,时任大冢宰的宇文泰当场被气吐了几斗血。
“哦?那日你送东宫数箱珍玩,与东宫交好。岂会不知东宫哄抬工价,为难与孤?你如此行事,不怕东宫……”
“王爷慎言,咱与东宫只有臣子之别,咱一心只为梁国北伐大业,誓不参与内政纷争。”
侯景一脸正气,心中却早已漏了怯,不想这位王爷,此等隐秘之事都了如指掌。
萧詧释怀一笑,方才提到东宫时,侯景的眼神确实闪过一抹异色,但不得不佩服侯景的心理素质,不愧是百战余生之人。
“好一个一心为梁,想必大将军还未用午膳,孤亦感饥饿,不如孤做东,一起去金陵坊畅饮美酒如何?”
“王爷盛情,岂敢违背。”
“孤观你府上参军,颇有才识,不如一并去饮,孤有些疑问请教。”
“那是自然。”
金陵坊位于朱雀航以南的长干里,毗邻淮河。
坊市内经营着旗亭(酒肆)、茶坊、青楼,为过往的胡商与本地商贾、权贵醉生梦死所在。
“此间风情不受宵禁拘束,若是夜来,客流摩肩接踵,骑马是入不得的,坊间的丝竹之声往往通宵达旦,醉仙居的蔷薇露更为南朝美酒一绝。”
萧詧骑着高头大马指点着,坊市两侧亭台楼阁林立,各种酒幡、青旗招展于飞詹翘角上。
“风情万种,江南不愧为纸醉金迷之地,咱开眼了。蔷薇露?”侯景鼻口蠕动,旋即眉目舒展,“好一个花香入酿,倒是勾起咱的酒欲了。”
醉仙居。
门口的水仙与蝴蝶兰拥簇,迎宾的几位伙计上前牵住缰绳,并搬来马凳,又朝店中喊道:“四位贵客临门。”
“贵客是要上二楼雅间么?”
店伙计见来客衣着华贵,且胯下坐骑皆是良驹,定是身份不凡,必不会屈居一楼散桌。
陈旻迅速下马,来到萧詧马下,正欲搀扶。
萧詧却瞪了他一眼,“不必,孤自下。”
陈旻这才反应过来,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转身跟店伙计道:“我们要上三楼露台小亭。”
店伙计却面露难色,“客官,对不住了,今日小店不开放露台小亭,都给朱贵人包圆了。”
四人跨进醉仙居,酒气混合着一股梅芳扑鼻而来。
“一个露台小亭都匀不出么?叫你们胡掌柜过来。”
陈旻面色不悦,去年萧詧带他光顾了一回,于那三楼露台小亭饮酒,又可俯瞰淮河美景,江风拂面别说多惬意了。
陈旻扯起了嗓音,一身着锦缎的中年人匆匆赶了过来,吩咐道:“丁三,你出去迎宾罢,这几位贵客本掌柜来伺候。”
丁三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心想胡掌柜伺候客人,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老胡,可还记得我?”陈旻一把抓过胡掌柜的手,耳语道:“今日我家王爷宴请贵客,露台小亭可否匀出一间?”
陈旻手劲极大,只见胡掌柜脖颈通红。
“既是王爷光临,自然是要匀出一间的。王爷您上边请。”
“劳烦胡掌柜了。”
众人上行,王伟行于后,楼道拐角处,载着一株红砂梅,颜色艳丽,引得他连连称奇,“酒肆还能如此精致典雅,渍渍渍。”
到了露台,露台四方皆有独立小亭,中间披着红绸地毯,隔着四面花鸟屏风,三名歌姬正于内拨动琴弦、琵琶。
四方小亭中,唯有东南角小亭空置着,其余小亭皆有宾客畅饮其中。
萧詧与侯景按主客之分落了坐,陈旻与王伟各为其主之后。
萧詧一挑眉毛,“你俩也落座罢,今日就以寻常身份畅饮,如何?”
侯景应道:“全凭王爷主意。”
王伟落坐,手中摩挲着纸扇,有些拘谨。南下后,他也学起南人儒士的做派,摇起了纸扇。
陈旻则恰恰相反,大咧咧坐下,拿起盘中荔枝剥了起来。
这个时令,正是岭南荔枝成熟时。
那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更为千古佳话,只可惜如今历史进程,此诗还未面世。
待到吩咐好酒菜,胡掌柜退去,临到楼道口,却被西北角小亭中一句“胡掌柜!”叫住了步伐。
话语中,夹杂着不满与火气,胡掌柜眉头一拧,转而以笑脸迎了过去。
“朱贵人是有吩咐?此间可还满意?”
“不满意!”啪的一声,银筷拍桌,朱厚礼怨气极大,“他们是谁?小爷允许他们上来了么?”说着,银筷指向了东南角小亭。
这朱厚礼,年莫十七八,乃梁帝身边大红人——时任中书舍人朱异幼子。朱异老来得子,多有娇纵,纨绔之名早就传遍坊间。
胡掌柜自不愿得罪,“朱贵人息怒,他们是……”话未说完,却又想到那王爷身份尊贵,此番素衣到坊间饮酒,必不想引人注目。
身为这醉仙居的掌柜,做事自然圆滑,力求两不得罪,“他们是北国来的胡商,财大气粗,说是此间的花销,都由他们垫付,不知朱贵人意下如何?”
闻言,朱厚礼才满意的挥挥手,“也罢,那再给小爷上三壶蔷薇露。”
胡掌柜应下,转身擦了擦额角汗珠,做生意最怕如此了,两边都得罪不起,只能破财免灾了。
不管如何,生意却还是要做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