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言思索良久,想不出是谁,冒着得罪太明山的风险算计她。既然想不通,那就不想,金玉言本就不擅长谋算。或许,她该到前线杀敌,而不是守护一方天地,事到如今,唯有一往无前,至少她还有剑。
剑能杀敌,却不能办案……金玉言无力叹气。
李有有已经走了。金玉言付过钱,提着背篓往回走。不管是人是鬼,对方在暗她在明,已然占了先机,她很被动。不过师父说得好,总有人擅长谋算,刘捕快脑子就很好用。可惜,这人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况且他老娘病了,最近都在请假。
且看李有有能带回什么消息吧。
李有有虽长在红尘外,却是红尘中人。老和尚不愿他沾染山上是非,只想他一生平淡,无忧无虑,不管闲事。可是,李有有的性子,看到花草受损,猫狗挨饿都难受,闲事如何肯不管?
一声声唢呐婉转悲凉,送葬人哭声阵阵,老掌柜终于上路。帮忙的人多,看热闹的更多,狭窄的水井巷里挤得水泄不通。李有有个头不高,挤在人堆里,倒是轻易避开了张大。可郑三儿却混到了抬棺的人群,李有有根本无法靠近。
本地习俗,抬棺要已婚青壮年。
郑三儿结过婚,只是他不成人,日子一天比一天潦倒,老婆忍不得,带着孩子跟人跑了。郑三儿身子虚,张家本不愿意用,怕他坏事。但抬棺并非人人愿意,偏这几日许多人拉肚子,少不得也只能用了郑三儿。
张大是不是瞟郑三儿一眼,生怕他做妖。
他不看还好,越看郑三儿越心虚,脚下一软一个趔趄,差点把棺材摔出去。人群好一阵慌乱,才勉强没出叉子。张大又要打人,便有一老者喝道:“张大,你做什么!?人本来抬得好好的,你瞪什么瞪?”
张大瞪着一双牛眼,不情不愿回了位。那老者威望颇高,他可不敢随意忤逆。郑三儿使劲哼,你当他愿意呐,要不为了晚上那一口饭,他这细皮嫩肉的能干这粗活?
哭声响起,一个人的最后一程,开始了。
死者为大,世人回避。
李有有虽人群后退,适逢几名妇女去看张寡妇,顺路的人情,连包果子都没带,两手空空就来了。李有有略一思量,跟着进了门。
“富贵儿啊,空手上门啊。”
“他婶儿。”
“我逗他呢,咱也空着手不是。”
“唉,谁顾得上呢,先看看,回头再补罢了。”
几人叽叽呱呱进了门,却又仓皇逃了出来,李有有不解,挑开门帘一看,张寡妇面如死灰,形容枯槁,仿佛死人。
地上尽是呕吐秽物,散发着阵阵恶臭。
李有有掩了口鼻,伸手搭了一下张寡妇的脉搏,触手冰凉,脉急如雨。人已经这样,脉偏又这么急,等于催命。又见张寡妇指尖一片灰绿,再翻开眼皮,也有灰绿暗藏,暗道坏了!
这种症状,他见过一回。
天下九州,百国并立,总有纷争。
他跟老和尚曾到过边疆,两国争一要塞,拉扯了许多年。后一国指使妖人放毒,灭了对方一座城池,才将要塞攻下。李有有第一次见到那么多死人,足足十数万人。
李有有问老和尚,为什么不救。
老和尚说有因果。守城将军前世曾灭了敌将满门,是以有今日之劫。
那么其他人呢?李有有又问。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老和尚又答。
李有有听不懂,但他不认同老和尚,所以自顾自在死城行走,直到发现一个尚存一息的少年,南风。
老和尚割破少年手指,连点几处要穴,便见少年周身灰绿毒素汇聚成线,迅速朝指尖聚拢,慢慢排出体外。少年悠悠转醒,得知被救后并无喜悦,只是怔怔发呆。
少年不肯离开,老和尚给他留了一把刀,让他一把火把城烧了,否则毒素一旦外溢,后果不堪设想。不过,也告诉了解毒之法,若中毒不深,只需找到紫蒿,生食即可解毒。可,一旦毒素攻入心脉,必须以外力将毒素逼出体外,将毒血肃清,再食紫蒿。紫蒿遍地都是,解毒不难,难在此毒急,且传染极快,并且要认得。
“这毒……几百年没见了。”老和尚看着天,似乎在回想往事。
张寡妇此刻,毒素侵入心脉,必须放尽毒血。
可李有有并无老和尚神通,只能先行割破其手腕,再辅以金针连刺要穴,毒素虽然开始汇聚,但速度极慢。这样下去,张寡妇根本撑不到毒血放干,于是李有有撸起袖子,准备推拿一番。
却不防眼前一黑,差点摔倒。他身子弱,金针刺穴虽然熟悉,但也极耗体力,可李有有急着救人,根本没意识到。
“扫脉,放毒血吗?”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响起。
李有有回头,见是镇上医婆金银花,便松了口气,连连点头。本以为前功尽弃,没想到灵芝把金银花请了来。金银花鹰鼻尖腮,头发花白,个子高又枯瘦如骨,看着非常凶恶。灵芝能大着胆子去请人,可见其孝心。
扫脉是体力活,饶是金银花手法娴熟,却也弄得满头大汗。张寡妇穿着衣服,金银花不好施展,待李有有体力恢复少许,便让他出门候着。
李有有陪着灵芝,直到金银花将毒血放尽,方才进门帮着处理秽物。又让灵芝把门窗打开通风换气,最后摸出最后两文,让她买点吃的。
金银花精疲力尽,仍等两人忙完,才道:“毒血虽清了,但残毒仍在,若不能解,恐怕前功尽弃。”
李有有道:“生食紫蒿,可解此毒。”
“有劳山主。”金银花松了口气。
紫蒿寻常,漫山遍野都是,所以药铺医馆都懒得储备。只是初春时节,草木尚未发芽,寻常的紫蒿竟成了稀罕物。别处寻不到,馒头山却少不了。
桃花镇四季分明,却又两处四季如春,一是馒头山,一是郑家花园。寻常花园自然没有紫蒿,但如今郑家花园荒芜一片,倒也难说。不过,李有有守着馒头山,紫蒿漫山遍野,十个桃花镇中毒,也尽够用的。
天色渐暗,李有有顿时慌了。他胆子不大,怕走夜路,怕得紧,便是跟着老和尚,他也怕得紧。李有有跟金银花约定,明日采了紫蒿送来,便不敢耽搁半点,麻溜出城。
金银花笑而不语,小富贵儿怕黑,桃花镇无人不知的。
李有有脚下生风,却只跑了两步,就已经气喘吁吁。他没钱住店,赊账不是不行,借宿也不是不行,但他不习惯,只有馒头山上,他才能安稳。出城过碾坊,磨牙的人正散了,便有人起哄:“富贵儿呀,眼睛睁大点,别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你这话说的,眼睛睁大不更看得清楚了?”
“那就闭着眼。”
“啊哈哈哈哈哈。”
一群坏人,全都是坏人!
李有有少不得脚下生风,撒腿就跑。
旷野的风有点凉,吹来新翻的泥土的芳香。寂静路上除了脚步声,只有偶尔虫鸣,格外响。人越胆小越害怕,越害怕胆子越小。
李有有蹑手蹑脚,跟做贼的一样。过了遮天蔽日的杏树,老远看到是桃花河,溪上木桥老了,吱吱呀呀叫个不停。人们总说要修,但桥还能用,也将就着,毕竟哪儿哪儿都要钱呐。
人说,才死的人,若迷失了方向,会在桥边徘徊。
因为灵魂无法过河。
李有有平日不懂这些,记得也不清楚。可忽然念头钻到脑子里,就越发清晰,想甩也甩不掉,于是乎,他只能故作轻松哼小曲壮胆……越唱心越虚,双腿不听使唤,眼睛也花了,怎么桥上好像有个人呢。
妈呀!
李有有汗毛炸了!
冷汗跟水似的嗖嗖往外冒,偏嗓子又干得像火烧。他想往回走,不回山了,去松鹤堂借宿也罢,客栈赊账也罢,反正不往前走。奈何双腿不听使唤,根本挪不动。
一股温热自小腹升腾,他要尿了!
妈呀,妈呀,真惨了!
这可丢大人了!
幸好,幸好,关键时刻,李有有最后关头解开了裤腰带,来不及走到路边,直接来了一泡。哗哗声响,李有有羞愧难当,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泡尿完了,冷风一吹,李有有打了个哆嗦,脑子也清楚不少。老和尚已经没了,往后的路他只能自己走,能走多远,能走多久,只能他一个人。怕没有用,在没有那个宽厚伟岸的身影,给他遮风挡雨。
可,怕还是怕的。话说老和尚留下不少法器,可他都没带……谁下山买米还带宝贝防身,再说有没有用也难说。他跟老和尚走了那么远,被小流氓欺负了无数回,老和尚也是没本事的,只会念经。
对了,念经。
怎么念来着?
他不会!
老和尚时常念经,他却不喜欢,宁可看些闲书。所以老和尚说他没慧根,不给剃度。既然做不了和尚,那干嘛学念经呢,眯了麻了的,绕口。他喜欢看书,各种书,游记最多。
游记嘛,很多讲鬼怪的。
鬼哈,书上说遇到鬼不要害怕,越怕鬼越凶,你越凶鬼越怕!老子凶得很!可……可是,明天再凶好不好,我今儿不行。菩萨保佑,是我眼花看错了,那里什么都没有。
可等他走近了,看到桥头还真他么有人。
“富贵儿啊,这么晚?”声音很熟悉。
“三叔啊。”是郑三儿,李有有尝尝松了口气。是人,不怕不怕!
夜晚遇熟人,算是胆小鬼最开心的事了。其实知道有同路人,在同一片夜幕下,人的胆子都大一些,即使他们并不能相见。
木桥真的太老了,踏上去吱呀吱呀响,平时只觉得吵,今儿却格外悦耳动听。
郑三儿斜依着栏杆,吊儿郎当笑道:“怕黑还要赶夜路?快走吧,三叔给你看着。”
“三叔也早点回。”郑三儿看着有些不一样,气质不太一样。
“等你拐弯,三叔就回。”
“那好远呢。”
“三叔闲着。可你要当心,万一一会儿听到人哭,可别害怕,小富贵儿。”这人果然没正形,正感激他呢,又来吓唬人。这么一想,看着又猥琐了许多。
“哼!”李有有有人作伴,恢复了几分活拨。
“哈哈哈哈”郑三儿放声大笑,不过听着不像欢喜。
过桥好长一段路,足有两三里长。一边是田,一边是山,路边树影婆娑,随风摇晃,远处河水哗哗。李有有脚步轻快,回头看郑三儿一直在桥上望着,给他做伴儿。
这人流里流气,倒也不错。
可才要转身挥手,那人好像走了。
真不靠谱!
说好的做伴儿呢。
不过他也到了,拐弯过岔路口沿路直走几十米,就是山脚。到了这里,李有有心里便不慌了,老和尚虽然走了,但只要在山上,他就很心安。
路口一株柳树,柳叶如裁,随风轻摆。
长长柳丝垂落,不经意落在李有有肩膀,为他拂去一身疲惫。
柳树下杂草中,藏着一只鸟窝。鸟窝没有鸟,里面藏着杂物,其中有琉璃灯笼和火石。李有有熟练点燃灯笼,山路上洒落一片金黄,照亮前行的路。山路蜿蜒陡峭,山腰处一株大梨树斜斜横过山路,老和尚经过此处要低头,李有有却不用,他喜欢跳起来摸一下树干。
他个子不高,目测以后也不会太高。
当然,现在他不用跳,却仍习惯性摸一把,或者打一拳。回想少儿时期,他骑在树上假装骑大马,老和尚满眼宠溺看着,不由一阵心酸。再也回不去了,不是吗?
梨树过了就转弯,山路陡直,老和尚一锤一锤凿了台阶,方便李有有爬上爬下。到顶往下看,梨花胜雪,芬芳满山。台阶顶上几亩薄田,田后篱笆院,一溜几间草房,房后山头像一个馒头,所以叫做馒头山。
一夜好眠。
却不料次日清晨,捕快上门。
刘捕快销假,被金玉言抓了公差,说什么镇上闹妖,与馒头山那位有关,让刘捕快去把人请了来。
诶?
刘捕快啪一下给了自己一耳光。
忽如其来的剧痛,这不是梦!怎么个意思,他请假半个月而已,世道就变了?小时候,他也读过几日私塾,老夫子摇头晃脑,他也听不进去,但记得有那么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怎么忽然就闹起了妖?
不是疫?
金玉言笑吟吟看着刘捕快,这厮真能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