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已经开进了唐镇地界,绿油油的农田连着低矮的民房,平静的湖面就像镜子,再远处一栋栋高楼平地而起。打眼一看,像是草丛里长出了变形金刚,莫名有点突兀。
车子又开了几公里,零星的住户变得密集,小桥流水人家,有江南水乡特色的老式矮民房被雨水冲刷干干净净的外墙,被双脚踏得光亮的石板路,还有坐在门口包着肉粽的妇人。
庄素香拿出微单,将妇人粗糙却灵巧的双手拍下。刚才江滢月帮她拿裙子时,看到她行李箱里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其它都是摄影摄像要用的设备。庄素香路上也说过自己是做自媒体的,全网有20万粉丝,她要趁此机会多拍几张照片,做个有关唐镇旅游的专题。
“唐镇离沈市不到400公里,却一点钢筋水泥的感觉都没有。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连空气都是甜甜的,以后老了我就到这里养老。”
庄素香的话音刚落,天色开始转暗,层层黑云乘着风遮盖了天空,周围的风呼呼而过,正如江滢月此时的心情。
“这天怎么跟孩子脸似的?昨天看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前面看都是大太阳我还以为能躲过。”
庄素香抱怨归抱怨,还是抓紧时间拍了两张照片。她又问罗海能不能先把她送到她提前订好的民宿,得知罗海要先把江滢月送回家,庄素香又一次炸了毛。
“你也不看看我穿的什么衣服。这么过去是真的不怕被人打吗?”
还没等罗海回复,一直望向车窗外江滢月忽然转过头来,对庄素香露出个微笑,笑得庄素香眉毛都跟着抖一抖。
“你就穿这一身,真的没关系。”
江滢月说完再次望向窗外,庄素香嘴上的拉链封死了,罗海更是一门心思只管开车。道路两边成片的橡树林慢慢变成了绿化带,一栋栋看似完全一样的楼组成的居民小区迅速飘过。小区的大门旁的银色牌匾上按顺序写着“宝岳一村”、“宝岳二村”,依此下去,一直到了“宝岳七村”。罗海已经减速,车子在小区门口缓缓停下。保安室里一个保安探出灰白圆润的头,只一眼就认出是罗海。
罗海熟络地回复,并将车开进小区车库,庄素香下车前还是坚持把衣服换成白T恤黑裤子,她和同样白衣黑裤又肤色身材年龄相仿的江滢月站在一起,竟像一对亲姐妹一般。
今天白天最高气温三十四度,江滢月白皙的额头已经渗出了一粒粒汗珠,却丝毫不见她尝试摘下脖颈的丝巾。其实江滢月的身高比庄素香高五厘米,只是庄素香穿了一双有魔术底的鞋子,黑色的鞋面上镶嵌红色的碎钻,隐隐发着光。
三人走的路上碰到的镇民只跟罗海打招呼,却对江滢月视若无物,甚至撇开了脸,发出“哼”的一声。
宝岳七村是宝岳车辆厂二十二个家属居民区中的一个,它由十二栋小高层组成,三栋一列,四栋一排,其中靠南又靠最东的一栋楼采光最好,当时只有厂里的先进才有资格申请这栋楼,江滢月的母亲徐秀兰拿到了一层卧室窗户朝南那户。
小区并未进行重大的修缮,还是和江滢月记忆里的样子大不一样。一栋和二栋之间被李奶奶占用种小葱的的花坛开满了杜鹃。三栋四栋之间封闭的自行车棚不见了。曾经说话结巴的清秀青年保安变成了挺出肚子嘴边哼哼的大叔。时间又残忍又有趣的变化,毕竟她已经15年没有回家了。
接到表姨的电话,听到母亲去世消息的那一刻,她的眼睛酸涩发胀,她在只有她一个人的狭小出租屋里愣了好一会儿,却流不出眼泪,她终于感觉到自己与故乡的联结彻底被斩断了。
前方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距离她家的直线距离已经不到三百米,她能听见有男男女女的说笑声,好不热闹。江滢月一愣,料想同一栋楼里可能有人家结婚,虽说活人不能跟死人抢路,但别人家的丧事和自家的喜事大抵还是不相干。江滢月心中一沉,忽然有了不好的想法,步子一下子快了。
小区大门朝北,和单元门方向正相反,江滢月走到最后一栋楼的边缘转过了弯,才看到她家单元门口站着好些人,有她家远房的亲戚,以前住平房时的老邻居,徐秀兰的老同事和同学,他们穿着随意,谈笑风生,手里还抓着炒熟的瓜子和花生来嗑。
她望向自家的窗户,曾经锃亮的防盗栏杆上结了厚厚的铁锈,后面的窗户内侧贴着一个大红囍字。燃放过的鞭炮留下的红色碎纸片,随着渐渐变大的风在翻滚。
“我有什么好看的!都一把年纪了!你们该吃吃该坐坐!”
一个爽朗的女声顺着单元门走廊里传出来,随后走出一个高高瘦瘦的新娘,她头上戴着凤冠霞帔,脖颈上一根细金链坠着一个大拇指大小的金凤,身穿秀禾服样式的新中式红礼服,顺着上身的盘扣用金银线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下着莲花底纹的水波衣裙,整个人挺拔贵气。脸上虽无皱纹,眼神却很成熟,一眼看上去竟然猜不到有多大年纪。她一只手端着一个盘子,左边是五颜六色的进口糖果,右边是炒熟的花生和瓜子。人群前面的一个胖墩墩的妇人眼尖,她是徐秀兰的表妹李娟,怕徐秀兰应付不过来帮忙的,她顺手接过两个盘子递给众人,嗔怒地拍了一下徐秀兰的胳膊。
“快点回去!新娘忙里忙外像什么样。”
“有什么啦!我和老牛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今天来的也都是亲朋好友,不过是找个机会,跟大家吃顿饭,大家也别拘束,少什么直接去屋里拿就好。”
徐秀兰转过头来,这才看见了江滢月一行人,本来抓了一把瓜子来嗑的李娟也转过头,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却又不敢向前,毕竟是她打了那通电话叫江滢月回来的。
“小月回来啦!”
出声叫江滢月的是一个男人,嘶哑如破锣一般的声音却让她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