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血椁咒

时值深秋,天空阴霾密布,细密的雨丝如银线般交织,纷纷扬扬洒落人间。雨水顺着季昌那顶破旧蓖笠的边缘,一滴一滴地落下,在泥泞不堪的官道上汇聚成潺潺细流。季昌稳稳地勒住胯下的青骢马,抬眼望向远处那座被乌云沉沉压顶的孤山,眼神中透着几分凝重。他的手指在算筹上快速地滑动着,动作娴熟而又急切,嘴里还不时喃喃自语:“丁亥日,忌动土。”然而,尽管知晓这天不宜动土,可一想到赵氏许诺的那十镒黄金,心中便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渴望,那可是足以买下一座三进宅院的巨款啊!更别提还有那卷传闻中周王室秘藏的《连山易》抄本,对他这样痴迷易学的人来说,那无疑是稀世珍宝,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这般诱惑当前,他咬了咬牙,还是毅然催马前行。

蜿蜒的山道尽头,一辆青铜轺车静静停驻。车身之上,玄鸟纹在雨水的浸润下泛着幽幽冷光,仿佛蛰伏的巨兽,散发着神秘而又威严的气息。车窗的帷幔缓缓掀起,露出赵无恤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苍白得如同薄纸一般。身为晋国赵氏的宗主,此刻的他,却透着一股将死之人特有的青灰之色,形容枯槁,气息奄奄。

“季子终至矣。”赵无恤开口说道,声音嘶哑得犹如撕裂的帛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几分疲惫与绝望,“家父昨夜呕血三升,太卜断言……恐难再活过十日。”

季昌闻言,神色一凛,默默地登上了轺车。刚一踏入车内,一股浓郁的龙涎香扑面而来,可即便如此,也无法完全掩盖那股腐木般的刺鼻气息,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腔。他不经意间瞥见赵无恤腰间悬挂着的赤玉珑,那是楚地用来辟邪的珍贵之物,可如今,上面却布满了如同蛛网般细密的血丝,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赵子需尽言其详。”季昌微微皱眉,抬手拂去袖上沾染的雨珠,神色凝重地说道,“所谓三代男子而立而夭,究竟是何等情状?”

赵无恤的手指突然痉挛般地紧紧抓住车轼,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脸上满是恐惧与痛苦之色。“大父三十寿辰当夜,被发现在宗庙……周身没有一丝伤痕,却全身血竭而亡。先父三十那年坠车,医者诊断不过是伤及皮毛,并无大碍,可谁能想到,仅仅三日后却……”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仿佛在吞咽着一块滚烫的炭火,声音也随之颤抖起来,“今岁冬至,便是吾三十诞辰。”

轺车缓缓驶入一片柏树林,最终在一处新修葺的墓园前停了下来。季昌刚一下车,便觉后颈处的汗毛陡然倒竖,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脊背升起。他下意识地仰观山势,瞳孔骤然收缩,心中暗叫不好。这山脉的走势,分明就是《葬经》中所记载的“螣蛇饮涧”的凶险格局,而赵氏祖坟,竟然恰好卡在了蛇喉七寸的致命之处。

“养尸地!”季昌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声音中满是震惊与担忧。

“何谓?”赵无恤不明所以,急忙追问道。

季昌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走向墓前的石兽。此刻,他心里明白,仅凭自己一人之力,根本无法应对这诡异的局面,他急需更多帮手。

三日后,一行人在赵氏祖坟前集结。除了季昌与赵无恤,还有学识渊博的史官公子朝、神秘莫测的巫祝芈姒,以及季昌的得意弟子颜仇。

“此地阴煞冲霄。”芈姒刚一下马车,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的声音微微颤抖,透着几分恐惧,“有东西……正透过坟茔窥视我等。”这位楚女总是身着一身素纱,轻柔的衣袂在风中飘动,腕间的九黎骨镯不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此刻却仿佛成了催命的丧钟,每一声都让人心惊胆战。

公子朝手持铜规,正一丝不苟地丈量着封土的尺寸,嘴里还念念有词:“《周礼》载‘墓大夫掌凡邦墓之地域’,此坟形制却似商代诸侯墓。赵子,贵祖何时迁葬于此?”

赵无恤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满是迷茫之色:“自曾大父时便在此,缘由已不可考。”

季昌神色凝重,点燃了三束蓍草。按照常理,青烟应该直直地上升,融入苍穹,可此刻,那青烟却如同灵动的蛇一般,蜿蜒着钻入地下。看到这诡异的一幕,季昌的面色陡然变得十分难看:“地脉逆流,大凶。速掘之。”

众人不敢迟疑,立刻开始掘土。随着夯土层逐渐被揭开,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扑面而来,其中还混杂着某种腥甜的气息,令人作呕。公子朝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惊呼:“此墓椁室竟用朱砂填缝!按《仪礼》唯有大恶之人才……”

季昌闻言,心中一紧,纵身跃入墓穴。他小心翼翼地以袖拂去椁盖积土,只见上面露出密密麻麻的鸟篆咒文,仔细辨认之下,竟是楚国巫师用来镇压凶煞的殄文。

“此非赵氏祖坟。”季昌的声音微微发紧,透着几分紧张与不安,“有人将赵氏先人葬于凶墓之上,此乃……被封印的咒冢。”

话音刚落,芈姒突然浑身剧烈抽搐起来,她腕间的骨镯竟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碎片四处飞溅。“血河……铁甲人……他在笑……”她的嗓音陡然变成了沙哑的男声,仿佛被某种邪恶的力量操控,“百年……终得赵氏血脉……”

颜仇见状,急忙上前想要扶住芈姒,却被一股无形的强大力量狠狠掀飞出去。他的后脑重重地撞在碑额上,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鲜血顿时汩汩涌出,迅速浸透了他的葛巾。

季昌见状,立刻咬破中指,凌空画符,口中念念有词:“天地玄宗,万炁本根!”血符在空中微微闪烁着红光,然而,附体芈姒的那股邪恶力量却发出厉声尖笑:“阴阳家小儿,也敢阻我?”

赵无恤被眼前这诡异恐怖的一幕吓得瘫坐在地,双腿发软,裈裤也被吓得湿透。公子朝颤抖着举起铜鉴,镜面中映出一幕骇人的景象——椁中尸身竟已缓缓坐起,那柄贯穿其胸的青铜钺正缓缓退出,每退出一分,便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声。

季昌知道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他心急如焚,当机立断将黑彘血泼向芈姒,女巫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后昏厥过去。与此同时,椁中尸身虽倒了回去,但青铜钺已退出了三寸。

“速将钺插回!”季昌大喊一声,不顾一切地扑向椁室。然而,当他靠近椁室时,却见那尸首双目陡然暴睁,没有瞳仁的眼白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中透着无尽的怨毒与阴森,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吞噬。

公子朝咬了咬牙,强忍着心中的恐惧,上前相助。两人拼尽全力,将青铜钺压回。尸身挣扎的力量极为强大,震得椁板“咔咔”作响,出现了一道道裂痕。季昌的虎口也因用力过猛而迸裂出血,几乎脱力。

“颜仇!”季昌大喊弟子的名字,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声重物落地的沉闷声响。他转头望去,只见颜仇颈骨扭曲,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倒在地上,嘴角溢出的鲜血在雨中迅速晕开,竟像是被无形之手拧断了脖子。

风雨愈发猛烈,豆大的雨点砸落在地面上,溅起层层水花。雷蛇在天幕中疯狂地肆虐,将黑暗的天空撕裂成无数碎片。季昌喘息着,目光依次扫过昏迷的芈姒、死去的弟子,最后落在瑟缩在一旁的赵无恤身上。

“赵子,”他声音嘶哑,艰难地开口说道,“贵祖实非此墓原主。此乃曾国叛将屈巫之墓,因谋逆被楚王车裂前,以血立咒要借仇家血脉重生。赵氏先祖……”

赵无恤突然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与震惊:“屈巫……赵氏……吾族本姓楼,曾大父时改姓赵……”

公子朝费力地抹去碑上的淤泥,声音颤抖着读道:“楚王肱骨屈巫,因通敌被诛,誓曰:‘楼氏背主,世世男丁而立而绝,血肉为吾重生之祭……’”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季昌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他望着雨中飘摇不定的招魂幡,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预感,知道真正的恐怖才刚刚开始。椁中凶尸虽暂被镇压,但青铜钺已松动,而下个朔月之夜,正是赵无恤三十岁生辰,那将是一场更加惊心动魄的生死较量。

残阳如血,将赵氏宗庙的鸱吻映得一片猩红,仿佛被鲜血浸染。季昌以雄鸡血在青砖地上精心绘制出八卦阵图,每一卦位皆插着浸过朱砂的桃木剑,剑身闪烁着寒光,仿佛在守护着这片天地。阵眼处,那柄从古墓取出的青铜钺静静躺着,刃口不时闪过诡异的青光,仿佛在诉说着它的神秘来历与不凡使命。

“离位再添三盏犀角灯。”季昌抹去额前不断冒出的冷汗,声音中透着几分疲惫与焦急。自祖坟归来已七日,颜仇的尸身仍停灵在侧,覆面的白帛下隐约可见紫黑指痕,那是被无形之力扼杀的残酷印记,每一道指痕都像是一把利刃,刺痛着季昌的心。

厢房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季昌心中一惊,疾步赶去。只见芈姒正将药碗狠狠砸向墙角,药汁溅洒一地,散发着苦涩的气味。这巫祝面色灰败如死,毫无生气,原本乌黑亮丽的长发竟白了一半,仿佛在一夜之间历经了无数沧桑。

“九黎血咒反噬……”她喘着粗气,抬起手腕,只见那串骨镯碎片已深深嵌入皮肉之中,鲜血顺着手臂缓缓流下,滴落在地面上,“季子可知?我芈姓出自楚国公族,而屈巫……正是我族诛杀的叛将。”

季昌闻言,瞳孔微微收缩,心中暗自思忖。难怪她在墓前会被轻易附体,原来是血脉相连的怨气在作祟,这种同宗之间的怨气最为难缠,也最易相通。

“汝既知此墓凶险,为何……”

“为赎罪。”芈姒突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处狰狞的旧疤,那道疤痕扭曲蜿蜒,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百年前我先祖奉楚王之命诱杀屈巫,却让其怨气借血咒延续。每代必出一巫祝镇守其墓,至我……已是最后一人。”

廊下突然传来踉跄的脚步声。公子朝抱着一摞竹简,神色慌张地冲进来,玉冠歪斜,发丝凌乱,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找到了!《鲁春秋·襄公十年》载,屈巫被诛时,其佩玉吸尽喷溅之血!”他猛地指向院中呆立的赵无恤,眼中满是震惊与恐惧,“那赤玉珑莫非就是……”

话音戛然而止。众人惊觉赵无恤的皮肤在暮色中竟泛出鳞片般的纹路,诡异而又可怖。脖颈处血管凸起,如同蠕动的蚯蚓,仿佛有生命一般。他缓缓转头,嘴角扯出一个绝非活人所能做出的笑容,阴森而又扭曲:“子时……朔月……”

季昌见状,急忙掐剑诀,三张符箓自袖中如闪电般飞出,稳稳地贴在赵无恤额前。赵无恤发出一声非人惨叫,随即昏厥过去。众人急忙上前,扒开其衣襟,只见心口处浮现出与芈姒疤痕一模一样的图案,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怨气已侵入心脉。”季昌神色凝重,将青铜钺塞入公子朝手中,“速去准备牺牲之礼。今夜若不能斩断血咒,百里内活物尽绝!”

亥时三刻,阴风骤起。赵氏宗庙檐角的铜铃疯狂作响,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然而,奇怪的是,竟无一声传入众人耳中,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帐幕将内外隔绝,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季昌以五色土重描阵图,却惊恐地发现原本该属阳的乾位不断渗出黑水,浓稠而又腥臭,预示着不祥。

“来了。”芈姒突然仰头,眼神中透着恐惧与绝望。她腕间残存的骨镯碎片正自行震颤,在皮肉上割出新的血痕,鲜血一滴一滴地落下,在地面上汇聚成一滩血泊。

子时梆子响起的刹那,停灵处的颜仇尸身突然笔直坐起,动作僵硬而又诡异。季昌尚未反应过来,那尸体便如提线木偶般扑向公子朝。公子朝大惊失色,慌乱之中,青铜钺划过夜空,将尸首拦腰斩断。然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断口处涌出无数黑发,如同黑色的潮水一般,瞬间缠住公子朝双腿,将他拖倒在地,公子朝拼命挣扎,却无法挣脱。

“不是颜仇!”芈姒尖叫起来,声音尖锐而又凄厉,“是墓里的殉葬巫女!”

季昌见状,立刻甩出铜钱剑,精准地刺穿黑发。腐臭汁液溅在脸上,顿时灼出阵阵青烟,疼痛难忍。此时,正殿传来木材爆裂的巨响,赵无恤破门而出,双目已化作两汪血泉,血水顺着脸颊不断流下,十指生出三寸长的漆黑指甲,寒光闪烁,犹如恶魔降临。

“百年血食,今朝得偿!”嘶吼声震得梁柱簌簌落灰,那分明是屈巫的嗓音,却混杂着赵无恤的声调,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咆哮。

季昌咬破舌尖,喷出血雾,口中念念有词:“日月同辉,万神朝礼!”血雾在空中凝成钟形结界,将凶尸暂时阻隔。公子朝趁机将竹简铺开,大声喊道:“玉珑需刺入宿主心脏!但持玉者必遭……”

话未说完,结界轰然破碎。凶尸瞬移至芈姒面前,利爪直掏心窝。千钧一发之际,芈姒竟主动迎上,任爪尖穿透胸膛,鲜血四溅。同时,她将沾满自己心尖血的骨片拍进凶尸眉心,眼神中透着决绝与无畏。

“以我残魂,祭汝永眠!”她七窍流血地嘶喊,声音中透着无尽的悲壮与坚定。凶尸惨叫暴退,胸口竟浮现出与赤玉珑形状相同的空洞,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季昌知道时机已至。他毫不犹豫地抓起青铜钺掷向公子朝:“断其后路!”自己则不顾一切地扑向滚落在地的赤玉珑。凶尸察觉意图,黑发如箭射来,季昌侧身闪避,仍被贯穿肩胛,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

公子朝突然长啸一声,竟似当年鲁国武士般持钺跃起,眼神中透着坚定与决绝。凶尸回身挥爪,将他腹部撕开,肠子混着血水流淌而出,场面惨不忍睹。但这史官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青铜钺深深钉入凶尸背心。

“就是现在!”公子朝呕血大喊,声音中透着最后的希望。

季昌飞身而上,赤玉珑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红光,仿佛在召唤着他。凶尸挣扎着转身,却见玉珑已精准刺入其胸口的空洞。霎时间,万千怨魂的尖啸声响彻云霄,赵无恤的躯体如陶器般龟裂,黑血从裂缝中喷涌而出,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楼氏……楚王……皆不得……”凶尸的声音逐渐破碎,最终随着一声巨响爆裂开来。腐肉骨渣溅满宗庙,每一块落地后都化作灰烬,随风飘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雨水打在地面上的滴答声,仿佛在诉说着这场惊心动魄的生死之战。

季昌踉跄着爬到公子朝身边。这史官腹部已被掏空,气息奄奄,却仍死死抓着半片竹简。季昌俯身,努力听清他最后的呢喃:“……不止一个……玉册……”

东方既白时,季昌在废墟下发现了半截玉册。上面用鸟篆记载着令人胆寒的文字:“周幽王三年,太卜令封七十二凶煞于天下,待甲子轮回……”

他猛然想起,昨夜正是新一轮甲子年的朔月。远处传来鸡鸣,打破了清晨的宁静,而三十里外的祖坟方向,又隐约响起了熟悉的掘土声。

季昌指尖的蓍草突然自燃,青烟在空中凝成狰狞的鬼面。他盯着案上拼合起来的玉册,那些鸟篆文字在火光中仿佛在蠕动:“...周幽王三年,荧惑守心,太卜令掘七十二凶冢,取古尸镇于四方...“

窗外传来异响。季昌警觉回头,只见月光下的庭院里,白日刚掩埋的颜仇坟茔正缓缓隆起。一只布满尸斑的手破土而出,指尖还粘着他昨日滴落的血迹。

“这么快?“季昌急掐剑诀,肩胛伤处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扯开麻衣,只见那被黑发贯穿的伤口周围,鳞片状纹路已蔓延至锁骨,皮肤下似有活物在游走。

铜镜中映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血丝——和赵无恤被附身前如出一辙。

“不止一个...“公子朝临终的话在耳边回响。季昌猛地抓起芈姒遗留的骨镯,指腹摩挲内侧凸起。随着“咔嗒“轻响,镯中暗格弹出一块硝制兽皮,上面用朱砂绘着楚国山川,七处墓穴标记如北斗排列。

最亮的那点,赫然落在郢都郊外的“夷陵“——当今楚王为其父新修的王陵。

季昌喉头发紧。他展开师传的《连山易》抄本,羊皮卷末页竟有一幅与兽皮地图完全一致的图案,只是旁边多了一行小字:“荧惑现,凶尸苏,唯天地同寿可镇。“

突然,抄本上的墨迹开始溶解,在皮面上重组为新的文字:“昌儿,若见此讯,速至郢都夷陵。为师被困地宫三十载,屈巫残魂正在唤醒...“字迹到这里变得模糊不清,最后几个字像是被什么液体晕开了:“...其他凶尸。“

季昌双手颤抖。这分明是师父邹衍的笔迹!三十年前号称云游的师父,竟一直被困在楚王陵中?

寅时三刻,季昌背着青铜剑离开赵氏宗庙。转身刹那,他听见土壤翻动的声音——颜仇的尸身已经完全爬出坟墓,正以扭曲的姿势向他离去的方向跪拜。

十日后的雨夜,季昌站在夷陵高大的封土堆前。楚王陵的享殿金碧辉煌,而地下却传来只有他能感知的阴冷。守陵的士卒眼神呆滞,脖颈后隐约可见蛛网状的黑线。

“蛊人...“季昌暗惊。这些守卫早已被墓中逸出的怨气侵蚀,成了行尸走肉。

他绕至陵墓西侧,找到地图标注的盗洞。洞口被杂草掩盖,内壁却光滑如镜——最近常有人进出。钻入洞穴的瞬间,怀中的赤玉珑突然变得滚烫。

地宫通道比想象中宽阔,两侧青铜人俑手持长戈,眼眶里跳动着幽蓝鬼火。季昌屏息前行,在拐角处突然听见铁链拖地的声响。他贴墙窥视,只见三个黑袍人正押送着十余名童男童女走向地宫深处,孩子们目光涣散,如同梦游。

“今日朔月,正好血祭。“为首黑袍人的声音沙哑如锉刀,“主公苏醒在即,再吞七十九具生魂便可...“

季昌险些捏碎手中符箓。这些人竟在用人命喂养凶尸!他悄悄尾随,来到一处巨大的地下祭坛。九根蟠龙柱环绕着中央青铜巨鼎,鼎上刻满与赵氏祖坟椁室相同的殄文。柱间铁链锁着个白发老者,正是失踪三十年的邹衍!

“师父!“季昌几乎脱口而出,又硬生生忍住。邹衍突然抬头,浑浊的双眼精准地看向他藏身之处,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黑袍人开始吟诵咒语,童男童女如傀儡般自行走向巨鼎。季昌知道不能再等,他咬破手指在眉心画出天眼符,视野顿时穿透地层——祭坛正下方的主墓室里,楚王棺椁正在震动,而陪葬品中那柄屈巫的青铜钺,已经自己立了起来!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季昌暴起发难,铜钱剑化作金光斩向黑袍人。对方反应极快,袖中飞出无数黑蛾扑来。这些蛾子触肤即炸,溅出的酸液蚀穿了季昌的皮肉。

“邹衍老儿的徒弟?“黑袍人扯下兜帽,露出与屈巫凶尸一模一样的脸,“正好用你的阴阳血脉为吾主开锋!“

混战中,季昌肩胛的鳞纹突然暴长,剧痛让他跪倒在地。黑袍人趁机掐诀,青铜巨鼎的盖子缓缓移开,里面赫然是七具蜷缩的童尸!

“看啊!“黑袍人狂笑,“这三十年来用三百童子炼制的'七煞锁魂阵'!今日就要...“

话音戛然而止。一柄青铜剑从他前胸透出,剑尖滴落的血竟是墨绿色。邹衍不知何时挣脱锁链,枯瘦的手稳稳持剑:“昌儿,刺钺!“

季昌强忍剧痛冲向主墓室。楚王棺椁已经打开,那具戴着玉覆面的尸身正缓缓坐起,陪葬的青铜钺悬浮在空中。季昌抛出赤玉珑,玉器与铜钺相撞发出刺耳鸣响。

“没用的...“楚王尸身扯下覆面,露出的竟是屈巫的脸,“你以为我为什么选中楚王父子?三十年前他们掘我墓时,我就住进了这具身体...“

季昌突然明白了一切。楚王陵是故意的!屈巫残魂一分为二,部分留在原墓诅咒赵氏,部分则借楚王尸身积蓄力量。而现在...

地面剧烈震动,祭坛塌陷,青铜巨鼎倾覆。邹衍在坠落中大喊:“玉册最后一页!“

季昌猛然想起那行被液体模糊的字。他掏出《连山易》抄本,发现原先空白处浮现出血字:“以身为器,天地同寿。“

“原来如此...“季昌苦笑。他扯开衣襟,露出已蔓延至心口的鳞纹,开始吟诵周王室禁咒:“日月同辉,万神朝礼,魂魄自成,天地同寿!“

屈巫的狂笑变成了惊恐:“你疯了?这咒会把你变成活棺!“

鳞纹如活物般涌向季昌心脏,同时屈巫的魂体被强行从楚王尸身中抽出。季昌感觉自己的皮肉正在石化,而那股阴冷怨气被硬生生塞入他逐渐凝固的躯体。

“昌儿!“邹衍老泪纵横,将青铜剑掷来,“用这个!“

季昌接住剑,用最后的力量将自己钉入倾倒的巨鼎中。鼎身上的殄文亮起血光,将他与挣扎的屈巫残魂一同封印。

“师父...还有七十一具...“他的声音已经带着金石之音,“找...其他弟子...“

当第一缕阳光透过塌陷的墓顶照入地宫时,青铜巨鼎已重新立起。鼎身上多了个栩栩如生的人形浮雕,正是季昌最后的神情——双目微阖,嘴角含笑,心口插着那柄青铜剑。

邹衍颤抖着抚过鼎身,突然发现鼎底渗出黑色液体,在石板上蜿蜒成图——那是其余七十一处凶墓的位置。老人拭泪大笑:“好!好!天地为证,阴阳为继,这万里山河,自有后来人!“

远处传来鸡鸣,而新一天的阳光,正轻轻抚过夷陵高大的封土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