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动触难跃,仙凡之别

长秋国,北野郡,神仙山。

天光未亮,山间雾气氤氲。

陆羽踩着露水浸湿的山路,肩挑扁担准时出现在后山溪边。

十五岁的少年一袭洗得发白的灰袍,山风拂过,衣角微微扬起。

他的面容算不得俊美,但眉宇间自有一股清朗之气,倒像是这山间长年浸润的灵气所化。

他放下扁担蹲下身,双手掬起一捧清冽的溪水。

先抹了把脸,冰凉的水珠顺着下颌滑落;又低头啜饮几口,甘甜的山泉带着晨露的清新。

起身时,他熟练地将两个木桶装满溪水,扁担在肩头微微一沉,便稳稳当当地踏上了归途。

山路崎岖,陆羽却走得极稳。

虽不是健步如飞,但木桶中的水面平静如镜,竟不曾溅出一滴水珠。

走了大概有近百米,前方薄雾中渐渐显出一片红砖青瓦。

那是一座古朴的道观,飞檐如翼,琉璃映日,宛若明珠嵌于青山之间。

来到观门前,只见乌木匾额上,笔走龙蛇写着三个大字——三仙观!

门柱两侧,一副对联映入眼帘,上书:入定化仙,一朝脱凡。

“入定……”陆羽驻足,低声念出,眼中掠过一丝晦暗。

“陆师兄!”守门的两个小道童恭敬行礼。

“木师弟!”“于师弟!”

陆羽回过神来,还了一礼。

他调整了下肩上的扁担,迈步走进观门。

身后,隐约传来窸窣低语:

“木师兄,你说这陆师兄怪不怪?再过三日就要被遣返下山了,还日日来挑水,做给谁看啊?”

“嘘……人家可是老观主亲自带上山的。咱们十二岁不能入定就得走,他硬是拖到十五岁……”

“那又如何?终究仙缘浅薄。”

“倒也是,哈哈……”

议论声渐渐远去,陆羽的脸色始终平静如水,仿佛那些议论与他无关。

不是不介意,只是多年来,这样的话听得太多了。

说起来,陆羽在观中也算是个传奇。

生而早慧,被下山游历的老观主一眼挑中,带回山中。吃着观里种的灵米,喝着山间清泉,未曾沾染过多世俗污秽,本是天生的修道胚子。

初时也的确不负众望。

六岁开始修习入静之法,识字、做早课、诵经打坐,仅一年便轻而易举地踏入了“动触”阶段,距真正的入定只差临门一脚。

观中上下都道,此子必成大器。

谁曾想,这一脚,竟卡了整整八年。

直到即将被遣返下山!

“或许……这本就是一场梦吧。”穿过熟悉的回廊,迎着四面八方或怜悯或讥诮的目光,陆羽肩头的扁担依然稳如磐石。

只是望着这座生活了十几载的道观,眼底的落寞终究难以掩饰。

陆羽心底藏着一个秘密,从未对人言——他记得自己的前世。

前世,他生于一个名为“地球”的奇异世界。

那里的人类虽无移山填海之能,寿不过百载,肉身更是羸弱不堪,却凭着名为“科技”的智慧,另有一番造化。

钢铁巨兽驰骋大地,琉璃灯盏彻夜长明,凡人指尖轻点,便可阅尽天下事。

这段记忆,令他慧根深种,曾是他最大的优势。

六岁诵道经,一年便达“动触”阶段,惊才绝艳。

毕竟,那些晦涩难懂的道经,在他眼中不过是对天地至理的另一种阐述。

可如今,这却成了他最大的桎梏。

“动触”阶段,五感通明。

每当入静时,种种异相便纷至沓来:时而百骸灼热,如坠熔炉;时而似万蚁噬骨,奇痒难耐……

而最令他难以把持的,是那种身若浮羽的轻盈感——仿佛一阵清风,便能托着他直上九霄。

老观主曾叹:“痴儿,动触如云,来去由它。”

道理他懂。

可每当那股轻盈之感涌来时,陆羽仍会不自觉地感到惊奇、害怕、喜欢、留恋,最后沉溺其中。

他亦清楚其中缘由。

前世十岁那年,一场车祸夺走了他的双亲,也夺走了他的双腿。轮椅上的十多年,直到绝望跳楼,他无数次梦见自己重新站起,奔跑,腾空……

这一世虽得健全身躯,可那份执念早已化作心魔,深埋灵台。

如今修持入静之法至“动触”阶段,心魔反噬,终成“道劫”。

所谓“执念深种,心魔难除”便是这个道理。

————

寅时早饭方毕,三仙观晨钟响彻群山。

陆羽端坐大殿,与近百道童齐诵《三仙经》。

这些垂髫稚子最大的不过十二岁,最小的才换乳牙——修道讲究“过稚则蒙,过龄则钝”,像他这般十五岁仍留观中的,已是异数。

要不是老观主“独断专行”,他早被赶下山了。

“陆师兄……”

早课散时,衣袖被人轻轻拽住。

南诚仰着圆脸,眼眶发红。

这小童去年上山时半夜偷偷抹眼泪,是陆羽夜夜给他讲猴子的故事才熬过来。

“你真的要走了吗?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陆羽正要答话,殿门光影突然一暗。

李晨峰带着七八个道童堵住去路,一身崭新的雪白长袍有些晃眼。

“陆师兄——”马脸少年故意拉长声调,“三日后下山,可需要师弟们搭把手?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师兄弟一场嘛。”

人群里响起窸窣笑声。

这位新晋入定者五日前还是陆羽的同类,本该和陆羽一起遣返下山,如今却已能居高临下地欣赏“败犬”离场。

短短五日,已是仙凡之别!

陆羽静静看着对方身着象征正式弟子的白袍,心中五味陈杂。

他忽然想起九岁那年,上山没多久的李晨峰因为背不出《五行经》,被他用戒尺打了手心。

那时的他亦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不劳费心。”

灰袍少年牵起南诚绕道而行,背后传来故意提高的议论:

“听说某些人六岁就能倒背《五行经》……”

“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滚回……”

山风穿堂而过,将闲言碎语吹散在晨雾里。

陆羽轻叹一声,转身回到自己的小屋。从床底取出一个泛着油光的黄皮葫芦,掸了掸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向观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