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郭刺史当艄

第102章 郭刺史当艄

谁知道渐渐有人晓得他曾做过仆射,此时朝政紊乱法纪废弛,也无人追究他的踪迹。于是给他起个混名,叫做“看马李仆射”。走将出来时众人指手指脚,当一场笑话。你道“仆射”是何等样大官?“后槽”是何等样贱役?如今先做仆射后做后槽。孙悟空官封弼马温大闹天宫,李仆射不会武艺,只能够默默忍受。

却说江陵有一个人叫做郭七郎。父亲在日做江湘大商,七郎经常随船行走。父亲死后是他当家,真个是家资巨万产业广延,有鸦飞不过的田宅,贼扛不动的金山。江、淮客商多是领他的重本贸易往来。

那时有个极大客商领了他的几万银子到京都做生意,去了几年久无音信。乾符初年,郭七郎想着这注本钱没着落,他是大商料无所失,可惜没个人往京去讨。又想一想道:“听说京都繁华花柳之乡,不若借此事由往彼一游。一来可以索债,二来买笑追欢,三来觑个方便觅个前程,也是终身受用。”计策已定。

七郎有个老母及一弟一妹,奴婢下人无数,只是未曾娶妻。当时分付弟妹承奉母亲,着一个都管看家,余人各守职业。自己带几个惯走长路的家人在身边,一路到京都来。

七郎从小在江湖边生长,自己撑得篙,摇得橹,手脚快便,饥餐渴饮不在心上。

那个大商姓张名全,混名多宝,在京都开几处解典库,又有几所缣缎铺,专门放官吏债。至于居间说事卖官鬻爵,只要他一口担当,事无不成。也有人叫他“张多保”,凡事他都保得过,所以有此称呼。

郭七郎到京一问便找到了。张多保见了七郎自然欢接,叙了寒温,便摆起酒来。又去教坊里请了几个有名的行院前来陪侍,宾主尽欢。酒散后就留一个绝顶的妓者,叫做赛西施相伴七郎。富人待富人,自然房舍精致,不必多说。

次日起来,张多保不待七郎开口,便连本带利将几百万钱搬将出来交兑。口里说道:“只因京都多事脱身不得,而且挈了重资江湖难走,所以迟了几年。今日七郎到此,交明此宗实为两便。”七郎道:“在下初入京师未有下处。虽承还清本利,却未有安顿之所,有烦兄长替在下寻个寓舍。”张多保说:“舍下空房尽多,闲时还要招客,兄长到来,何必别处作寓?只须在舍下安歇。待要启行时,在下周置动身,管保安心无虑。”七郎大喜,就在张家间壁一所客房住了。

张多保取出十两银子送与赛西施。张多保不肯要七郎破钞,自己取十两银子来送,叫赛西施还了七郎银子。七郎那里肯收!两人推来推去,都不肯收银,赛西施只好两家都收了。

赛西施是个有名的上厅行首,见七郎有的是银子,便拿出十分手段勾引七郎。七郎着了迷魂汤,自此同行同坐,时刻不离左右。赛西施又接了家里的妹妹轮流来陪七郎。七郎挥金如土,并不吝惜。除了赛西施,又有赛貂蝉、赛阿娇、张小小、郑翩翩,几处往来,都一般的撒漫使钱。

七郎虽然风流快活,但终究是个当家的人,一日猛然想起要回家,便来与张多保商量。张多保说:“此时正是王仙芝作乱,劫掠郡县道路梗塞。你带了偌多银两待往哪里去?不如再盘桓几时,等路上平静些再走未迟。”七郎只得又住了几日。

偶然一个闲汉叫做包大包走空,说朝廷用兵缺少钱粮,只要纳了银子就有官做;官职大小只看银子多少。郭七郎被他说动了火,于是问道:“假如纳他数百万钱可得何官?”包走空道:“如今朝廷昏浊,若把这数百万钱拿去,好歹也有个刺史做。”七郎吃一惊道:“刺史也是钱买得的?”包走空道:“如今的世界有什么正经?有了钱百事可做,岂不闻崔烈五百万买了个司徒么?刺史也不难的。只要通得关节,我包你做得来刺史。”

恰好张多保出来,七郎便一团高兴地告诉他适才的说话。不料张多保却说:“事情是可以的,不过比较难做。那些做得兴头的,多是有根基,有脚力,亲戚满朝,党羽四布,有得钱赚,越做越高。兄长不过是个白身,便弄上一个显官也无四壁倚仗,到地方未必行得去。七郎道:“不是这等说,小弟家里有的是钱,没的是官。况且身边钱财也不便带回家去,何不用此钱博得个腰金衣紫。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是赚不得钱,也是做过一番官了。小弟见识已定,兄长不要扫兴。”张多保道:“既然兄长定要如此,在下当然效力。”

当时就叫包走空去打关节,包走空路数极熟,张多保又是个有身家、干大事的人,有什么弄不来的事?当时一缗钱,就是今日的一两银子。包走空将了五千缗,悄悄送到主爵的官人家里。那个主爵官是田令孜的收纳户,百灵百验。也是“无巧不成话”,其时有个粤西横州刺史郭翰刚刚患病身故。主爵的受了郭七郎五千缗,就把郭翰的告身转付给了郭七郎。七郎从此改名郭翰。包走空接得横州刺史告身,千欢万喜来见七郎。七郎此时头重脚轻,连身子都麻木起来。包走空又去唤了一班梨园子弟。张多保置酒张筵,是日就换了冠带。

郭七郎身子如在云里雾里一般,急着要去上任,择日起身,张多保又设酒饯行。赛西施、赛貂蝉、赛阿娇等妹妹都来送行。七郎此时气色骄傲,旁若无人,各各赉发赏赐。那些人见他是个刺史,随他怠慢。如此撺哄了几日方才起行,好不威风!

不久到得江陵境上,七郎看时吃了一惊。但见:

人烟稀少,阁井荒凉。败宇颓垣,断桥枯树。尸骸没主,乌鸦与蝼蚁相争;鸡犬无依,鹰隼与豺狼共饱。任是石人须下泪,总教铁汉也伤心。

原来江陵地方多被王仙芝作寇残灭,里闾人物百无一存。若不是水道明白,险些认不出路径来。七郎看见这个光景心头乱跳。到了自家岸边,抬头一看,只叫得苦。原来都做了瓦砾之场,偌大的房屋一间也不见了。母亲、弟妹、家人等一个都不知去向。慌慌张张着人找寻。方知弟被盗杀,妹被抢走,老母无以为生,与两个丫头寄居在古庙旁边的茅屋之内,平日替人缝针补线得钱度日。七郎闻言不胜痛伤,急急领了从人奔至老母处来。母子一见抱头大哭。老母道:“你去之后家里遭此大难!弟妹俱亡,生计都无了!”七郎哭罢拭泪道:“事已至此痛伤无益。多亏儿子已得了官,富贵荣华的日子还在后面,母亲且请宽心。”母亲道:“儿子得了何官?”七郎道:“官也不小,是横州刺史。”母亲道:“如何能得此爵?”七郎道:“当今内相当权,有钱就可以得官。当初儿子去京师向张客取债,他本利俱还,儿子便将数百万钱购得此官。今天衣锦荣归省看家里,随即星夜就到任去。”

七郎请母亲坐好拜了四拜,又叫随从俱各磕头,称“太夫人”。母亲见此光景笑逐颜开道:“亏得儿子峥嵘有日,奋发有时,真是谢天谢地!若不是你归来,我性命只在目下了。如今何时可以动身?”七郎道:“此处既无根绊,今日就请母亲上船,早到一日也是好的。”

当夜将母亲搬来船中住了,次日搬过行李吹打开船。此时母子两精神抖擞,志气昂扬。一路行去,过了长沙,入湘江,次永州。州北江浮有个佛寺,名唤兜率禅院。舟人打点泊船在此过夜,看见岸边有大树一株,合围数抱,遂将船缆结在树上。

七郎同老母进寺随喜,从人撑起伞盖跟后。寺僧见是官员,出来迎接送茶。私问来历,从人答道:“是现任横州刺史。”寺僧见是任官愈加恭敬,陪侍指引各处游玩。老母看见佛像菩萨倒头便拜,谢他庇佑。

天色已晚,大家都回船安息。只听得树梢呼呼风晌。须臾之间天昏地黑,风雨大作。忽听得天崩地裂一声响亮,原来那株树年深日久,根行之处,把这些帮岸都拱得松了。加上长江巨浪日夜淘洗,岸如何牢靠?那船缆又尽力结在树上。风打在树上,树趁着风威,豁喇一声,竟倒在船上,把船打得粉碎。

说时迟那时快,艄公喊将起来。郭七郎梦中惊醒,他从小晓得些船上的事,与艄公竭力死拖住船缆,才把个船头凑在岸上,其余人等尽漂没了。其时深夜昏黑山门紧闭,两人披着湿衣,不断地捶胸跌脚叫苦。

守到天明山门开了,急急走进寺中,问着昨日的主僧。主僧看见他慌张之势,问道:“莫非遇了盗么?”七郎把树倒舟沉之话说了一遍。寺僧忙走出来看,只见岸边一只破船沉在水里,岸上大椭树倒在其上,急叫寺中人同艄公到破板舱中遍寻东西,俱被大浪打去,连那张刺史告身都没有了。

寺僧看见他没了告身渐渐怠幔,不肯相留。再过两日,僧人寻事吵闹,一发容他不得。七郎道:“长老,我这里须是异乡,并无一个亲识,一向叨扰,情知不当,却也是无可奈何。你有甚么觅食的道路,指引我一个?”寺僧道:“而今时势,就是个空名宰相,也当不出钱来。除非靠着自家气力,才挣得饭吃。”七郎道:“你叫我做甚勾当?”寺僧道:“你自想身上有何本事?”七郎道:“我别无本事,只是从小随父涉历江湖,那些当艄拿舵的事还晓得些。”寺僧喜道:“这却好了,我这里埠头上来往船只很多,经常有船主缺少执艄拿舵的。我荐你去,好歹觅几贯钱来饿你不死。”七郎没奈何只得依从。从此只在往来船只上执艄度日。永州市上有认得他的,就传他一个名,叫做“当艄郭使君”。有人要寻当艄的船,指名来请郭使君,以后逢人可以吹牛:郭使君曾经为我开船。还有人编成一首歌儿唱道:

问使君,你为何不到横州郡?

原来是天作对,把家结果在风一阵。

舵牙当执板,绳缆是拖绅,还是把着舵儿稳。

七郎哭笑不得,心里不服,可身边没了告身,又补不得官。只得死心塌地靠着当艄拿舵营生。当初做刺史象个官员;而今在船上多年,状貌气质也就是个篙工水手。可笑一郡刺史如此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