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城西鸿福楼门前摆摊卖假药时,被一位贵客当场抓个正着。
更尴尬的是,这位贵客竟是五年前,被我嫌贫而弃的前夫。
古语有云:不怕前夫是庸人,就怕前夫飞黄腾达!
前夫含笑道:「如今我已功成名就,你总无理由再抛弃我了吧?」
1.
五年前还是个穷酸秀才,连想送我一盒樱桃都要省吃俭用一个月的顾景琛,如今已是意气风发的新科状元,此时正衣冠楚楚地站在我面前。
春日细雨绵绵,马车尚未停稳,他便下来了,旁边是为他撑伞的随从,而他随从身上的衣料都透着富贵之气。
我尴尬地将装着假药的布包往身后藏了藏,又将斗笠压低了些,心中正盘算着如何悄无声息地收回摊位,最好还不被他认出来。不料顾景琛已先我一步拿起了摊上的药瓶,还念出了上面的文字。
“灵丹妙药,可治百病。每剂银两三钱。”
随即鼻间发出一声短促而不屑的冷哼,「苏晚棠,你怎么沦落至此?」
这个问题着实令我哑口无言!
昔日才女苏晚棠,嫌弃顾景琛贫寒,毫不犹豫休夫转投富家公子怀抱的苏晚棠,本该前程似锦,怎么反倒越发潦倒了?
而且潦倒也就罢了,前夫还突然显贵了,可如何是好啊!
于是,我低垂着头,压低声音道:“大人认错人了。”
说罢转身欲走,却被顾景琛伸手拦下。
油纸伞遮不住他探出的胳膊,我看见雨水滴在他的袖子上,打湿了一小片。他冷冷开口道:“苏晚棠,我出十倍价钱,买你一个时辰。”
你瞧瞧,多么狗血的情节!
昔日被无情抛弃的穷书生,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显贵的大人物,还不忘用银钱羞辱曾经背弃过他的薄情女子!
“不卖!”我虽见钱眼开,但还不至于蠢笨至此。
顾景琛慢条斯理地说道:“当真?这可是鸿福楼门前,摆摊卖假药可是要罚银五两的,要我唤衙役来吗?”
我咬牙切齿道,“现在就开始计时,大人还剩一个时辰。”
顾景琛示意随从掀开马车帘子,“上车。”
我不情不愿地爬上了顾景琛的马车。
曾经那个扬言「宁可锦衣玉食受气,不愿粗茶淡饭生活」的苏晚棠,因为摆摊卖假药而坐上了比锦衣玉食还要奢华许多的马车,但马车的主人,却是被我无情抛弃,恨我入骨的前夫。
真是好不体面!
我心里暗想,待会儿顾景琛会如何奚落我呢?
是骂我势利,还是说我自作自受?
2.
正想象着顾景琛如何趾高气扬,如何用银钱羞辱我时,我忽觉鼻中一痒,打了个喷嚏。
一方素帕随即飞来,恰好落在我头上。
“擦拭一下,莫要弄脏了我的车驾。”声音冷冽如霜。
我擦拭身上,这才发现车内不知何时点起了炭盆,温暖驱散了寒意。
他倚在对面软塌上,双目微闭,一言不发。我甚至疑心他已经酣睡。
我看了眼车外天色,心想这般难得的机会,可以站在道德高地上羞辱我这个势利又无情的前妻,他却不懂得把握,当真是糊涂了?
不如我先行告辞?
谁知刚欲起身,对面的男子蓦地睁眼,声音比方才更冷:“还有半个时辰。”
我吓了一跳,原来并未睡着。
只得重新坐好,忍不住问道:“顾大人唤我前来,究竟有何指教?”
若要报复解恨,何不痛快些?
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你闭嘴便是。”
我只得噤声,又忍不住暗中打量他。
褪去稚气的面容愈发俊朗,肤色比从前白皙了些,锦袍下的身材挺拔,个子也高了不少。
老天爷!这厮怎的还生得这般俊俏?
“苏晚棠。”闭目养神的男子突然开口,耳根微微泛红,“莫要再盯着我看了!”
我慌忙收回目光。
“你如何知道我在看你?”
“废话!你呼吸的热气都喷到我脸上了!”
我:“......”
“失礼了。”
又过了一会儿,马车终于停下。
车帘掀起,方才还在闭目养神的男子突然来了精神,坐得笔直,指着一条繁华热闹的街道:“这便是本官的产业。”
说罢,挥了挥手,马车又启程,来到一处富丽堂皇的宅院前停下。
“这是本官的宅邸。”
又到了马厩。
“这是本官的良驹。”
又到了一片果园。
“这是本官的樱桃园。”
顾景琛挑眉,补充道:“任君采撷,随意享用。”
我忍不住问:“你给我看这些作甚?”
“纯属炫耀。”顾景琛回答得干脆利落,“当年你抛夫弃子,我还以为你能过上什么锦衣玉食的生活,看来是我高估你了。”
“你大约也没料到当年被你嫌弃,一无所有的穷书生,如今会有这般成就吧!”
“苏晚棠,这便是你的报复!”
3.
可恶!
居然被他摆了一道!
下车后,我气呼呼地从树上摘了两大袖筒樱桃带走,心里才畅快些。
随后发完剩下的单子回到家,突然发现门上贴了张告示。
莫非是......
传说中的......
限期搬离!
我捂住嘴,泪水夺眶而出,肩膀开始颤抖,声音哽在喉间。
房东轻拍我肩头,“你激动个甚?我家要拆了,你赶紧搬走!还有,你欠我的三个月房租何时交?”
我抹去泪水,抽噎道:“大叔,我租了这许久,按理说,搬迁银两是不是也有我一份?”
大叔微笑。
大叔说滚。
真是妙语连珠。
片刻后,我因无钱交房租被房东大叔拉到了衙门。
又过片刻,顾景琛因为单子掉进车轿夹缝里取不出来而报官抓我。
我与顾景琛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连捕快都不知所措。
“苏晚棠,你也不必为了重续前缘使这等下作手段吧?”
苍天啊!
我只是因为第一次发小广告不熟练而已啊!
顾景琛还是替我摆平了此事,顺便帮我补交了剩下的房租。
“反正你欠谁都是欠,不如欠我。”
街道两旁的灯笼飞速后退,顾景琛身上有熟悉又好闻的檀香气味,声音沉静如水,难辨喜怒。
“我会还的。”
“还?”他头歪向我,眼神审视,“如何还?”
我连忙护住胸前,心想我虽然贫穷潦倒,但也是有操守的!
然而他冷笑一声,转过头继续赶车,“痴心妄想!”
“修车费,房租,一个铜板都不能少!”
嗷,也是。
像他现在这般身家与相貌,什么样的闺秀找不到,确实也没有重拾旧爱的必要。
回到租的小院门前,我向顾景琛致谢,感激他送我归来。
他手一摆,“车马费三十二文。”
我大惊!
“你以为你的谢字那般值钱?”
顾景琛面无表情,见我哆哆嗦嗦也没掏出几个铜板来,摆摆手,“罢了,先记在账上吧!”
又说了一串话,“这是我的住处,每月初一定时送钱,要写借据给我。”
我点头。
“地址可记得住?”
我又点头。
这还是他上京赶考时的住处,我可是烂熟于心。
车上的人似乎脸色缓和了些,放下了车帘。
我目送马车远去,转身正要进院。
4.
谁知,一个沉重物事竟从我寄居的阁楼窗口抛下,“啪”的一声砸在院中草丛里。
我急忙奔去查看,竟是我的行囊。
房东老丈在楼上高喊:“你的房租已清,这宅子要拆了,咱们两清,今日子时前你便离去吧。”
话音未落,七零八落的物品便一股脑儿往下倾倒,散落得到处都是。
我望着满地狼藉,忍不住大声道:“老丈,好歹让我上去收拾一番啊!”
“谁知你会不会又赖着不走?门栓我已换了,你识相些莫惹麻烦!”
话罢,窗扇“砰”的一声关上,紧接着帘子放下,连里头的灯笼都熄了。
我只得收拾满地狼藉。
细数一番,不过寥寥数件。
几件衣裳,一些生活用具,以及一幅多年前和顾景琛的画像——
褪色的绢帛上,两张笑靥如花的面庞。
我赶忙将这幅画藏在我单人画像后面,装进了玻璃已经碎裂的木质画框里。
收拾妥当后,我坐在宅院的石阶上歇息。
老旧的宅院,院门半掩,周围的灯笼昏黄,还隐约能看到夜空中几颗星子。
我一边暗自鼓劲,一边盘算今后如何生计,但想着想着,困倦袭来,竟就这般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
我迷迷糊糊看到眼前有一双长腿,待清醒后,才惊呼出声:“顾...顾大人?”
“嗯。”
一个激灵,我整个人绷直了身子!
原来不是梦啊!
“你怎么来了?”
“你未曾递帖子来。”顾景琛俯视我,眸色如墨,“缘由?”
我这才回过神来,“我的银钱用尽了,抱歉,下月初一时,我定会准时送银子来的。”
他未作回复,目光从我身上又移到了我身旁的行囊上,“这是何故?”
“啊!”我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臂,“我准备搬家了。”
对面之人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连眉头都蹙在了一处,片刻后冷声道——
“莫非是要逃债?”
“怎么可能?”我摇头,“我当真只是搬家。”
“搬往何处?”
“我还未想好。”
“那不就是逃债?林书杰呢?就不管你吗?”
“我们早已分道扬镳。”
顾景琛目光如炬地盯着我,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抓起我的行囊就往外走。
5.
“顾大人!”我连忙踉跄着追了上去,“我行李不值几个钱,抵不了多少债!”
顾景琛不发一言。
“我定当如数奉还,绝不食言!”
然而我如何能追得上他的步伐,等我追出来时,行囊已被顾景琛扔上了马车。
“大人,我就那点家当,你莫要丢弃!”
我气喘吁吁地立在他面前,双手合十地恳求着。
谁知顾景琛掀开马车帘子,“上车。”
唉?
又补充道:“若你要行囊的话。”
我战战兢兢地上了车,一路上他也未与我搭话,直到到了一处装潢极其精致的宅院外才停下。
“这是何处?”
“我家。”顾景琛语气冷淡,“苏晚棠,因你品行实在堪忧,我信不过你。为了我的银两不至打了水漂,从今日起,你就在我眼皮底下还债吧!”
?
“住……你家?”
“一月房租二两银子,记你账上!”
“别,我租不起!”我慌忙去够顾景琛手里的行囊。
我租的小院,一月才不到一两呢!
谁知他手一抬,我怎么也够不着,“若你能做些家务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少一些。”
我:“可是……”
顾景琛:“若你还能做些饭食的话,也可以再少一些。”
我:“但是……”
顾景琛:“若你还能帮忙照看些鸟兽的话,还可以倒找给你一些!”
我:“……”
“那...便依你吧。”
我意外住进了前夫的家。
五年前,他穷困潦倒,我们因故分离。
五年后,他富甲一方,成了我的债主。
人生啊!
就是这般大起大落。
顾景琛引我至一处厢房,那是一间清雅舒适的卧室。
有地龙,有炭盆,有独立梳洗之处,有随时可取的温水,不会有蟑螂,也不用担心夜里睡觉时会被老鼠咬。
“床褥和被子都是新的,可直接使用。”顾景琛将我的行囊放在一旁,这时有人给他递了拜帖,看罢后对我道:“我还有些公务要去衙门。”
我点了点头,目送他往外走。
到门廊时,他叫来管家吩咐了几句,又对我说道:“晚上我会回来用膳,大约戌时。”
顿了顿,又道:“那个时辰,你可以准备好晚膳了?”
我微微颔首,表示知晓了。
6.
待顾大人离去,我便收拾了行囊。正欲寻些事做,忽见案头有一纸条,上面写着“去街市售卖牛乳”几字。思及此乃还债良机,遂收拾妆容,急急奔赴市集。
一日忙碌,待我脱下那厚重的牛皮外套时,已是汗流浃背,几近晕厥。所得工钱不过百文,我买了些菜蔬回府,沐浴更衣后便在灶房忙活起来。
正煮着鸡汤,忽闻门廊处传来脚步声。望天色,尚未到戌时。我探出头去欲与顾大人打个招呼,不想却撞见一位正在褪鞋的女子。
天哪!顾大人竟未曾告知有客人来访?
定睛一看,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我昔日同窗叶妙芸。那个美貌端庄的叶妙芸,那个明知我与顾景琛有婚约,却仍对他穷追不舍的叶妙芸。
叶妙芸见到我也是一惊,待认出我后,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苏晚棠?”
我强作镇定,微笑道:“叶姑娘,别来无恙。”
她目光在我身上流连,似要看出个端倪来,冷冰冰地质问道:“你为何会在此处?”
语气极其不友善,仿佛我闯入了不该来的地方。
“我欠了顾大人些银两,故而暂居于此,以工抵债。”
我心想她能随意进出顾府,与他的关系定然非同一般,遂斟酌着如何避免误会。
“欠顾大人银两?”叶妙芸冷笑一声,眼中充满鄙夷,“你苏晚棠何时也会欠债?当年嫌弃顾景琛家贫,与林公子好上的不是你么?”
“哦......”她又很快点头道,“莫非是见顾大人如今飞黄腾达,心生不甘,想故技重施?”
我面色平静,“并非如此。”
“并非如此?你们已分别多年,怎会无缘无故欠顾大人银两?莫非是你故意在顾大人面前哭穷,借还债为由赖在此处不走?”
“苏晚棠,你当真令人作呕!”
我深吸一口气,依旧面不改色,“此事乃我与顾大人之间的恩怨,你若不快,不妨让顾大人亲自与你言明。”
说罢,转身欲回厨房。
锅中鸡汤已快溢出。
不料她拦住我去路,随即从盆中舀起一瓢凉水,从头浇到脚,将我淋了个透心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