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骆养性

京城,子时。

黑暗中两道身影贴着街道墙根,小心翼翼的避开一队巡夜的五城兵马司与巡城御史。二人朝着紫禁城西侧的诏狱方向急行而去。

突然,走在前方的黑影拽住同伴蹲下,前方十字路口,一队五城兵马司的巡夜兵丁提着灯笼正朝着远处缓缓行去。

“公子,快到了。”

李守忠声音压的极低,仿佛如这夜里的微风。

朱慈烺没有应声,只是将罩袍又裹紧了几分。紫禁城西侧的诏狱轮廓,已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待巡夜兵丁的灯笼火光彻底消失在夜色中,李守忠拉起朱慈烺朝着诏狱的方向疾行。

不多时,二人已闪至与刘成约定好的西门角,李守忠这才松开朱慈烺的手。

朱慈烺盯着诏狱高耸的狱墙,喉结不自觉的滚动了一下,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诏狱。一阵夜风微微吹过,掀起朱慈烺罩袍的下摆,他仿佛闻到了诏狱特有的血腥味。

“公子,刘成安排的人看来还没有来换防,我们再等等。”

朱慈烺也压低声音回道:

“嗯,知道了。”

时间在焦灼中流逝,直至远处传来梆子声。

“啵、啵、啵”

只见西门角出来了三个提着火把的东厂番子,领头那个番子与守卫低语了几句,随即递过火把。两名守卫转身没入诏狱的黑暗,只余新来的番子持刀而立。

“公子,换防了。应该是刘成的人。”

李守忠话音未落,黑暗中响起三声猫头鹰的鸣叫:

“咕...咕咕。”

李守忠呼吸明显一滞:

“是刘成的暗号。”

随后李守忠跟着也回应了三声,不多时一个提着灯笼身形消瘦的黑影朝着他们走来。直至走到近前,朱慈烺才凭借微弱的火光看清他的面容。

一张布满痘疤的瘦脸,李守忠率先迎了上去低声道:

“刘掌班,有劳。”

刘成并没有回答他,而是用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盯着朱慈烺,右手无意识的按住刀柄。良久,他皱了皱眉才开口问道:

“此人是谁?”

李守忠闻言赔笑道:

“他是骆家的小公子。使了些银钱,想托我见见骆指挥使。”

说完不动声色的从袖中摸出一张二百两银票,手指一推,塞入刘成手中。刘成拇指在票面上摩挲了一下,眼皮微抬:

“哼!李公公,若不是看在昔日曹大珰的面上...”

刘成没有将话说尽,但其中的意味很明显。他这才侧身让开半步:

“跟我来,莫出声。”

朱慈烺这才终于开口:

“有劳这位大哥了。”

刘成没有回答朱慈烺,而是直接迈开步朝着诏狱的方向走去,朱慈烺与李守忠对视一眼,这才疾步跟上。

三人一前一后的进入诏狱,刚一踏入朱慈烺顿时感觉整个鼻腔被血腥味填满,他喉头一紧,险些作呕。

朱慈烺强自压下不适,目光却被两侧牢房晃动的黑影吸引,那些蜷缩在角落里的囚犯听到脚步声,如同惊弓之鸟般的瑟缩着往阴影里躲藏。

刘成突然侧身,手中灯笼微弱的火光照在他那坑洼的脸上,他低声呵斥道:

“眼睛规矩些!”

李守忠闻言正要开口解释,朱慈烺却抢先迈出一步低声道:

“小子第一次进诏狱,难免有些紧张。这位大哥勿怪。”

刘成冷哼一声,灯笼一摆,领着二人继续深入幽深的狱道。

“到了。”

刘成在一间牢房前突然停步。

朱慈烺打量着这间狭小闭仄的牢房,铁栅阴冷,草埔凌乱。骆养性侧卧在草埔之上,似乎已经熟睡。

刘成将牢锁打开,而后低声道:

“半个时辰,我在外面守着。”

说罢,退至远处。

李守忠上前缓缓推开牢门。

“嘎吱。”

牢门转动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朱慈烺刚要迈入牢房,草埔上的身影突然转身坐起,镣铐的金属摩擦声中,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谁?”

朱慈烺交代李守忠守在门外后,缓缓迈入牢房,掀开头上的罩帽开口道:

“不是骆卿让本宫来的吗?”

骆养性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借着微弱的火光打量着来人,待看清朱慈烺的面容后。他有些干裂的嘴唇弯起一丝弧度。

“看来殿下所遇之困,乃非寻常。昨日臣刚与李公公提起,今夜殿下便来了。”

朱慈烺闻言沉默不语,只是凝视着骆养性,心中暗潮汹涌。他深知如此心急来见骆养性必然陷入被动,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今日李国桢已经下狱,明日那桩精心策划的假刺杀案一旦事发,顺天府郝晋也必然难逃。届时京师定会戒严,锦衣卫与东厂的番子遍布街巷,自己在想悄无声息的进入诏狱,怕是难如登天。

若不趁此机会从骆养性口中套出陈演把柄,一旦陈演有所准备,再想有如此机会就难了。

良久,朱慈烺终于开口:

“骆卿所求,本宫已至。诏狱重地本宫冒险前来,足见本宫诚意。”

“不知骆卿所求为何?”

骆养性眯起眼睛,他没有想到太子竟然如此直接了当,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

“臣困在这方寸之地,且又是戴罪之身。臣所求恐怕殿下给不了。”

朱慈烺听出骆养性话外之音,在试探自己知不知道他为何入狱,朱慈烺虽不清楚他为何突然革职下狱,但经过这些时日,他也有一定的揣测。不过他脸上不动声色,微微一笑道:

“骆卿说笑了,骆家世代担任天家禁卫,且自曾祖掌锦衣卫至今。恩荫之隆可见一斑,昔年父皇密旨卿杀行人司副熊开元、给事中姜埰,卿抗旨不从,且密泄廖国麟。父皇尚且未加怪罪,反赐卿肩舆殊荣,可见父皇之倚重。而今卿身陷囹圄,必与锦衣卫要务相关。”

“九月本宫出初宫闱,父皇恐本宫年少,必然遣锦衣卫密视。锦衣卫乃父皇耳目,且历来厂卫相制,骆卿所奏定与东厂相左。本宫身为父皇亲子,自与外臣不同。卿有此劫,缘由必然在本宫身上。”

骆养性闻言瞳孔微微一缩,随即恢复如常,他冷笑道:

“殿下既知,为何还要冒险前来?就不怕臣...”

朱慈烺并未等他说完便截断他话头:

“因为本宫所能给的,父皇必然不及!”

骆养性听到朱慈烺的话,先是一怔,随即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低低的笑出声来,那声音向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沙哑而干涩,在阴冷的牢房中显得格外诡异。

“殿下好大的口气。”

他缓缓抬头,目光直视朱慈烺。镣铐在手腕上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臣宦海半生,什么没有拥有过?权利、财富、地位...锦衣卫指挥使,天子亲军之首。殿下以为还有何能打动臣?”

朱慈烺不避不让,迎着骆养性锐利的目光,嘴角反而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牢房内昏黄的火光在他眸中跳动。

“骆卿错了,你缺的正是真正的权势与地位!”

他向前迈了半步,鞋底碾过牢底细碎的稻草,发出轻微的声响。

“自太祖开国设锦衣卫以来,除毛骧、蒋瓛等廖廖数人,余者皆居于东厂之下,熹庙的田尔耕、许显纯之流,更不配称锦衣卫指挥使,不过魏阉门下走狗罢了。”

闻言骆养性眼神渐渐阴沉了下来,太子说的不错,自己虽掌锦衣卫,但今上确实更信任王之心。

他声音渐沉:

“不知殿下何意?”

“除开太祖一朝,还有一人可称真正的锦衣卫指挥使!历代无人能及,卿可知是谁?”

骆养性呼吸突然停滞了一瞬,他目光紧紧的盯着朱慈烺,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

“陆...炳?”

这个名字从他的嘴唇挤出,带着难以掩饰的渴望。那个真正做到与皇帝同饮同寝之人,国朝唯一加荣三公三孤的锦衣卫指挥使。

“不错,正是陆炳!他日若本宫主事,必倚卿为肱骨,效世庙与陆炳佳话。”

骆养性闻言心中巨震,但想到眼下处境,他将心头的激动压下。声音平静道:

“殿下既知臣下狱缘由,今上岂会轻饶?殿下方才所言,对于臣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且殿下真的心无芥蒂?”

朱慈烺目光并未放过骆养性脸色那一闪而逝的颤动,他也并未点破,而是缓缓开口道:

“骆卿聪明一世,怎么如今反倒糊涂了?卿下狱一月有余,本宫观卿并未被上刑。本宫素闻卿与文臣亲近,天家亲臣岂可与外臣相合?父皇震怒也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加上本宫也可在父皇面前替卿斡旋一二,不出数日,卿便可脱离这方寸之地。至于本宫,并未受到什么影响,何来芥蒂一说?”

骆养性闻言,似乎并不特别意外朱慈烺的回答,毕竟拿不出足够的筹码,太子今日也不会站在这里。他转而问道:

“不知殿下所求为何?”

朱慈烺目光微闪,袖中的手指不自觉的摩挲着腰间的玉佩,良久他才开口道:

“本宫要陈演勾结太医院谋私以及之前言官们弹劾陈演断供秦军粮草的实证!”

骆养性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后很快隐去,淡淡道:

“殿下所求让臣有些为难,陈演乃当朝首辅,门生故旧颇多。倘若一击不死,臣恐也受牵连。”

朱慈烺闻言缓缓踱步到骆养性身前,在他耳边低声道:

“骆卿说笑了,正月周延儒赐死,其中卿的手笔不小吧?本宫不会让卿涉险,陈演倘若再加一条行刺储貮呢?”

“且届时京师戒严,新任指挥使吴孟明必然不知其中关节,难以查实。到时本宫在父皇面前举荐骆卿,由骆卿来破获此案。如此大功,卿必然重掌锦衣卫。”

“嘶...”

骆养性倒吸一口冷气,随后想到某处关节,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压低声音道:

“殿下思虑如此周全,可漏了一点。并无凶手与人证,如何坐实陈演行刺一事?”

朱慈烺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眼中却闪过一丝冷意:

“届时本宫会在父皇面前举荐骆卿来主审此案,以卿执掌锦衣卫多年的手段,随便拿捏个陈演的心腹,还怕问不出一份像样的供词?”

他顿了一顿又道:

“至于本宫刚才索要的那些实证,则是让都察院在朝堂上攻讦陈演,使其无暇他顾。卿也可安心泡制供词。”

闻言骆养性手突然攥紧了草埔上的干草,手掌被草屑割破也不自知。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年仅十四岁的太子,远比他想象中可怕的多。

“殿下...”

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细微的颤抖。

“您当真只有十四岁?”

昏暗的牢房里,骆养性仿佛重新认识这位储君,他见过太多的皇亲国戚家的小辈,却从未见如此人物,能谈笑间将谋逆大罪当做棋子,将锦衣卫指挥使职位当做诱饵以及涉险行刺自己变成手中的利刃,甚至自己也是他计划中的一步。

朱慈烺闻言轻笑,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递过去:

“骆卿手上的伤,还是擦擦为好。”

这个动作让骆养性浑身一凛,太子的云淡风轻,不是少年人的虚张声势,而是真正上位者的气度。

“殿下思虑如此周全,令臣佩服。”

朱慈烺摆了摆手。

“好了,骆卿考虑的怎么样?是否与本宫合作?”

恰在此时李守忠推门进入牢房低声到:

“小爷,时间到了。”

骆养性心中做下决定,一咬牙他压低声音,语速飞快:

“殿下出去后可遣人去寻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廖勇,他乃臣的心腹,他手中有一密匣,有殿下想要的。以后也可着殿下调遣!”

说完他迅速从手上取下一枚戒指:

“这是信物,廖勇见此便会知晓。”

牢房外突然传来刘成的脚步声,李守忠慌忙道:

“小爷,必须走了。”

朱慈烺迅速接过戒指放入怀中,重新盖上罩帽,随着李守忠匆匆退出牢房外。

骆养性目送朱慈烺远去,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又要重演周延儒的旧事了,当年靠他举荐上位,最后亲手送他上路。如今轮到陈演了。奇怪的是,他心底竟涌起久违的快意,就像当年初披飞鱼服时那般血脉贲张。

因为这个少年让他看到了一个可能,一个锦衣卫真正凌驾于东厂之上,甚至凌驾于文官朝臣之上的未来。而实现这个未来的钥匙,就在刚走不久的太子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