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送至宫门,眼看着嘉靖侯上了轿,方转身回宫。
他为刑余之身,此生所求者,不过生前权势、身后名耳。
自主子即位以来,名义上司礼监仍由戴权掌印,实际上大部分权柄已经落在了他的手里。
权势已然到达顶峰。
仅有的念想也只是伺候好主子,为自己谋个善终。
嘉靖侯今日所言,为他拓宽了思路。
不拘圣不圣人,蔡侯之名实实在在的从后汉流传至今。
他黄锦若能在此道上有所成就,亦不失为蔡侯第二。
所谓文如其人,嘉靖侯之书如此受人追捧,他的思想亦将影响许多人。
而嘉靖侯年富力强,十有八九是要连仕两朝的……
念及此处,黄锦招来心腹。
“去脂砚斋买一份《初中物理》若有其他书,也一并买来。”
……
静雅茶室内,李春芳、张居正、殷士儋、李贽、朱载堉品茶谈书。
“小时……,又是嘉靖侯杜撰的‘单位’。”
“声速约为380万尺每小时……这又是从何而来?”
“声音何其速也,便欲验证亦难得其法。”
朱载堉默默计算,开口道:“人道是,先见闪电,后闻雷声。”
“可使一火炮距人3000尺开炮,见其火光而计时,声至则停。”
殷士儋却道:“声有其速,光是否也有其速?”
“若光之速只稍快于声速,如何测得准?”
“再者,依嘉靖侯之声速,三千尺不过千分一刻,当以何物量之?”
几人思量许久,并未得出确切答案。
李春芳最为年长又博览群书,只觉自身空长年岁,却如稚童般无知。
他毕竟是翰林,略一思忖,便洞见此中对天下学理之莫大冲击。
不由叹道:“嘉靖侯定量之说一起,天下不少学问或将不复存也。”
李贽抚掌而笑:“世间假学盛行,而真知罕有,实难分辨,若事事皆可定量,则学问不独为巧言善辩者所持。”
张居正却要现实得多:“万物之理或可定量,人性人心如何量之?”
“物理,唯物之理,非人之理也。”
李贽正色道:“先生所言,晚生不敢苟同。”
“草木赖地力以滋生,人兽食果肉而繁息。
其生息之理,岂得有异于万物之理?
张横渠言:‘天地万物皆一气动之。’亦暗合此理。
同出一源,物之理,亦必贯通于万类之中也。”
张居正摇头道:“草木无知,禽兽无德,人岂可与禽兽草木混为一谈?。”
李贽并未退缩,继续侃侃而谈:“先生所言人性高于禽兽,晚生深以为然。”
“然天地化生万物,必有其根本之道。草木生长遵循地力水土之理,禽兽繁衍暗合阴阳雌雄之则,人虽为万物之灵,又岂能脱离天地本源?“
他的眼中闪烁着光芒,“晚生所想,正是探寻这贯通万类的根本之理,再以此为基,重构人之伦理。”
李春芳暗暗皱眉,他隐约听出些不同的意味来。
《老农老圃论》浮现在脑海:仲尼不辨菽麦,安知稼穑之艰难?
很快就联想出他的意思:仲尼不通物理,‘仁’与‘礼’如无根浮萍,与人性并无本质关联。
但他实在想不到物理该如何作为人伦之根基。
以物理解构人伦,最先断绝的当是天人感应之说。
天人感应又与皇权息息相关。
皇帝受命于天,自前明以来,圣旨开篇必称奉天承运皇帝。
李贽的思想,相当危险啊!
李春芳悚然一惊,李贽不过一举子,他怎么想并不重要。
而嘉靖侯手握重兵……
也不对!
纵嘉靖侯有不臣之心,其所欲者不过取而代之,该做的当是诋毁皇帝得位不正,昭示自己造反有理,毁弃君权于他何利?
照此推论,《若明》该写的不是后明如何孱弱腐败,而该描绘成远胜今朝的盛世。
李春芳渐觉嘉靖侯之用心愈发难测。
沉思之余,也没忘记阻止李贽深论此事。
京师重地,指不定哪里就有锦衣卫的探子。
“且言物理,勿谈人伦。”
李贽谈兴正浓,然余者皆知轻重,话头止乎《初中物理》本身。
殷士儋道:“嘉靖侯久在军中,声速或许便如同载堉所想,是由开炮之声光测得。”
“在书中不道明,应当是不知是否有光速,故称‘约为’。”
“‘光’之一章未言光速,也是此理。”
朱载堉道:“嘉靖侯说此书纯属杜撰,细查之下却颇为严谨,让人匪夷所思。”
“难怪市井传言他乃降世谪仙——三位先生可曾见过嘉靖侯?”
殷士儋道:“唯远观而已,姿容确非常人可及。”
李春芳笑道:“玉面人屠,此言不虚。”
朱载堉颇为遗憾,嘉靖侯深居简出,三位翰林都难得一见,他这个监生就更没有机会了。
……
严府暖阁内。
严世藩拿起《初中物理》反复翻阅。
他自诩天下英才,自然看得出许文若这书绝非乱写。
“许文若果欲著书立说,坐定再世圣人之名?”
那他先前的捧杀之谋岂不是反而帮了大忙?
说来古怪,许文若接手京营后,竟只让家将代为掌管,亲至营中的次数屈指可数。
在京营的实际掌控力和王子腾有得一比,倒是让军中勋贵乐见其成。
圣上急匆匆召他返京,就是来写书的?
严嵩也想不明白。
上次正面弹劾许文若,并未试出其智计。
如今唯一值得重视的,唯有皇帝的偏爱而已。
谨慎的翻了几遍这书,只觉其可能造成的麻烦甚至不如《若明》。
至少最近盛传的阉党即严党,魏忠贤即严惟中一说流传甚广。
给严党本就不好的风评,又多了一桩笑料。
“不过是将墨家之学辅以算术,欲为诸子尚不足,遑论圣人。”
严世藩仍然纠结:“那声速真是380万尺每小时?”
严嵩用浑浊的老眼瞥了一下不惑之年的儿子,无奈的摇了摇头。
怎么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般,什么都想刨根问底。
“是真是假并不重要,他开篇即说纯属虚构,你勘得其误对他也无甚妨碍。”
严世藩道:“他正是用这虚实混淆之法赚得人心,我点破其非,不拘他将欲何为,总能添点堵。”
严嵩见他斗志昂扬之态,唯有慨叹自己果然老矣。
“莫要与他过多纠缠。”
“我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