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朦胧

梨香院。

鸳鸯捧着鎏金手炉迈进月洞门,新雪压着老梅枝,“簌”地落了她一脖子。

抬眼便见七个人影在廊下忙碌。

袭人正支使小丫头们拾掇箱笼,金钏玉钏抬着鎏金穿衣镜,麝月抱着锦缎裹的琴囊,彩霞和喜鹊在理书画匣子。

“鸳鸯姐姐来了,公子在书房。”

只见当归从药房里迎出来,腕上银镯叮当作响。

话音刚落,忽听里头“啪”地一声脆响,像是茶盏砸了。

鸳鸯心头一跳,斩秋却道:“姑娘莫慌,公子在教马夫认字呢。”

书房门半掩着,漏出一线暖光。

鸳鸯才要抬手叩门,忽听得陆昭珩带笑的声音:

“去查查这位秦姑娘,究竟是什么样的出身?”

鸳鸯的指尖猛地缩回。

鎏金手炉“咚”地撞上门框,惊得里头语声骤停。

“是鸳鸯罢?”陆昭珩的声气忽然温软下来,“进来添炭。”

屋内暖香扑面。

鸳鸯低头转进屏风,正见珩大爷的小马夫燕破虏蹲在地上。

珩大爷苍白的手指在他掌心划着什么。

见她进来,那铁塔般的汉子竟不起身,反倒咧嘴一笑,露出沾着糖渣的虎牙。

“鸳鸯来得正好。”陆昭珩倚在青缎引枕上,咳了两声,“你瞧这莽汉,连秦字都写不全。”

燕破虏低头笑,公子为了这个大丫鬟,也是废尽心机。

他瞥了眼局促不安的鸳鸯,又瞧了瞧自家公子,嘴角一咧,起身识趣地退了出去,顺手还带上了房门。

屋内炭火正暖,鎏金手炉被一双纤纤素手捧着递了过来。

“珩大爷,暖暖手。”

陆昭珩接过手炉,指腹不经意地蹭过那丫鬟的指尖,惹得她耳根微红。

他懒懒地眯起眼,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眼前这位贾府里最体面的大丫鬟。

鸳鸯低垂着眼睫,俯身往博山炉里添香。

其身段柔婉,腰肢纤细,因着动作而微微绷紧的衣料勾勒出曼妙曲线。

陆昭珩忽地倾身,冰凉的指尖似有若无地擦过她腕上的翡翠镯子,惊得她指尖一颤,险些洒了香灰。

“老太太既把你给了我,这些腌臜事儿,原不该污了你的耳朵。”

他低笑一声,蓦地扣住她的手腕,稍一用力,便将人带进了怀里。

“珩大爷!”鸳鸯惊呼,却不敢挣扎,只得僵着身子,任由自己陷进他胸膛。

“错了。”他指尖轻挑起她的下巴,嗓音低哑,“该唤什么?”

鸳鸯睫羽轻颤,粉唇咬得泛白,半晌才红着脸,声若蚊蝇地唤了声:“……爷。”

陆昭珩低笑,指腹摩挲着她下颌细腻的肌肤。

须臾,指尖传来的触感,瞬间让金鸳鸯绷紧身子。

陆昭珩瞧着半阖眸子的大丫鬟,正欲俯身——

“珩哥哥!你最近的身子咋样?”

外头忽地传来史湘云清亮的笑声,珠帘晃动,脚步声渐近。

陆昭珩啧了一声,随即松手。

鸳鸯慌忙退开两步,整了整衣襟,低垂的眸子里水光潋滟。

珠帘哗啦一响,陆昭珩抬眼时,就见个穿海棠红比甲的小姑娘风风火火闯进来。

其发间点翠蝴蝶钗的流苏晃得人眼花。

她跑得急,鼻尖沁着细汗,腰间系的杏黄汗巾子都松了一半。

史湘云风风火火闯进来时,只见陆昭珩正懒洋洋地倚在榻上把玩手炉。

“珩哥哥!你躲在这儿做什么?”

“还不给史大姑娘见礼。”

“奴婢见过史姑娘。”

鸳鸯福身时,腕间镯子碰着茶托,叮的一声脆响。

湘云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人,眼睛在鸳鸯身上打了个转。

突然“咦”了一声道:“这不是老太太屋里的鸳鸯姐姐……”

话到一半突然捂住嘴,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滴溜溜转。

“珩哥哥,老太太真把鸳鸯姐姐赏给你啦?”

鸳鸯捧着新沏的六安茶过来,只是那耳根子,红得能滴出血来。

陆昭珩伸手接过茶盏,指尖在案几上叩了两下:“几年不见,云丫头还是这般莽撞……”

“珩哥哥胡说!”湘云跺脚,腰间的金累丝香囊跟着晃,“我才不莽撞,指定是你和鸳鸯在弄鬼。”

她忽然凑近几步,杏眼圆睁:“况且我们哪有几年不见?中秋那日还在老太太跟前猜灯谜,你明明笑话我输给探春姐姐来着……”

陆昭珩唇角微扬,抬手替她扶正歪了的蝴蝶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么算来,咱们倒像是隔了几十个秋天。”

湘云先是一怔,随即“噗嗤”笑出声来,忙用帕子掩住嘴角。

却挡不住眼角眉梢漾开的笑意:“珩哥哥这张嘴哟……”

她笑弯了腰,发间珠翠叮咚作响,“真真是比凤丫头还会算计时辰。”

湘云忽然瞥见案上摊着的《贞观政要》,立刻岔开话头:“珩哥哥整日看这些劳什子,不如陪我去外面堆雪人来得痛快。”

“你叔父送你来小住,就是让你来闹我的?”陆昭珩似笑非笑。

“才不是!”湘云凑到跟前,身上带着甜丝丝的蜜饯果子香,“是老太太说林姐姐来了,让我过来见一见,顺带小住些时日。”

“我这一进府厮见过林姐姐,便巴巴地来看珩哥哥,倒被你拿来打趣!”

湘云撅着嘴,腮帮子鼓得像只偷藏松子的小松鼠,偏生眼里还闪着狡黠的光。

陆昭珩瞧着有趣。

这满府的金钗翠黛里,就数这丫头最是鲜活。

像三月枝头初绽的海棠,带着露水的清亮,不似旁人总蒙着层规矩的纱。

“来得正好。”陆昭珩顺手将案上的松子糖推过去,“老太太刚吩咐老爷收拾出大院子,要给你姐姐她们住,你也去挑间屋子。”

顿了顿,他眼底浮起笑意,“省得整日里爱哥哥、珩哥哥地乱喊,倒像贾府亏待了史大姑娘似的。

“好,我听珩哥哥的……”

湘云的话突然卡住,盯着他衣襟上绣的墨竹纹样瞪圆了眼睛,“这……这不是我绣给珩哥哥的?”

鸳鸯突然轻咳一声:“爷,当归说外头的东西收拾停当了。”

湘云这才回过神,耳根子红得像是染了胭脂。

她一把抓起桌上的松子糖塞进嘴里。

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压不住心头乱跳。

“珩哥哥……我去找林姐姐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提着裙角往外跑,险些被门槛绊倒。

陆昭珩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那里还留着鸳鸯方才捧过的一抹温热。

窗外忽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想是那慌慌张张的小丫头踩断了支梨花枝。

鸳鸯正低头要去添香,冷不防被一股力道扯了过去。

青烟缭绕间,她只瞧见爷那张俊逸的脸越靠越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鼻尖。

“唔……”

这个吻浅尝辄止。

待鸳鸯回过神来,陆昭珩已经松了手。

她慌忙垂首,胸脯剧烈起伏着,连耳坠上的珍珠都在轻颤,最后几是落荒而逃。

不多时,斩秋已将行李收拾妥当。

院里东北角的那片药圃依然留着,按着公子的吩咐未动分毫。

此时此刻,她已带着其他丫鬟先一步过去绮霰斋。

陆昭珩负手立于廊下,望着满地零落的梨花瓣,忽的抽出腰间玉管笔。

石案上的松烟墨尚未干透,他蘸了墨,笔走龙蛇间。

一首七绝颜体已然题在粉壁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