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请勿忘记表演
-----------------
凌晨五点,四季路十二号的夜色被几道刺目的白光穿破。
警灯交错闪烁,江阳刑侦一队四辆警车齐停在街口,引来周围几家夜班早餐铺主投来惊疑目光。车门依次打开,带着肃杀气息的刑警小队鱼贯而出。
带队的是韩峰,警衔是副队长,四十七岁,身材结实,眼神利落,穿一身藏青色外套,袖口挽得干净整洁。他不是那种吼人压场的老刑警,却是警局里最擅长“顺势夺控”的人。
黎川靠在胡同口,抽着烟,眼神平静,像是早已知道会有这一幕。
韩峰看到他,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间距刚好一支烟长。
“又是你。”韩峰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
“还记得这栋楼吗?”黎川抖了抖烟灰。
韩峰没有回他,只抬手对身后一名年轻刑警说:“封锁整栋楼,防止外泄。”
那刑警愣了愣,看了黎川一眼,小声问:“这位……”
“不是我们的人。”韩峰冷静地说完,抬步迈进楼内。
黎川微微一怔,笑了一下,笑里没什么温度。
他没有跟进去,只是远远看着苏婉从另一辆警车下来,手里抱着她那本厚厚的笔记夹。
她走到他跟前,轻声问:“你又没通报?”
“我打算通报来着,电话刚拨出,就来了短信。”
“什么短信?”
黎川从怀中掏出写着“骰子已落”的纸条。
“这不是你们刑警系统的接案流程吧。”苏婉眉毛一挑。
“这是他们的。”黎川低声,“剧本那边的。”
苏婉的脸在晨曦中略显苍白,她沉默几秒,问:“你准备怎么做?”
黎川没回答,而是看着楼上:“我怕他们,看的是错的剧本。”
-----------------
韩峰走进楼内,脚步稳重,一步不偏,仿佛这栋腐朽多年的危楼仍是当年警局训练场的演练区。他没穿警服,但那身气场就像制服本身长在了骨头里。
他指了指一楼客厅中间那块已经封锁的区域:“法医勘查重点。”
副队陈骁点点头,戴上手套和口罩,半蹲下来开始用血液检测试纸刮取地板上的残留。光从老旧吊灯中垂下,将整个房间烘得像是在舞台中央。
苏婉缓步走进屋内,未穿防护服,但动作异常轻柔。她扫了一眼场地布局,眉头轻皱。
“这块区域太干净了。”她说道。
“有人清理过。”韩峰答,“擦拭路径没有离开中心,说明清理只是‘局部性’。”
“也就是说,”苏婉轻声道,“不是想掩盖现场,而是想‘布置’一个现场。”
黎川这时终于走进屋内,没有多说话,径直走到一张破损老沙发旁边,从背后拿出他带回来的证物袋。
他将那枚骰子放到地板中央,点了一下:“这是我找到的——在二楼西侧房间。”
韩峰低头看了一眼,目光顿时沉了几分。
“你带出现场了?”
“我照了三角点位置。”黎川平静回应,“没有影响提取流程。”
韩峰接过骰子袋,交给副队:“做材质、血液、纤维分析,三小时内给我初步报告。”
“是。”
苏婉在现场缓缓绕了一圈,步伐不急不慢。她最终停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一只手扶着楼梯柱。
“有趣的是,”她转头看向韩峰与黎川,“这栋楼三年来从未有人入住,唯一常驻的是三楼的老李——他刚才说,昨晚十一点三十分,有一名黑衣人进入此地,待了约二十分钟,未携带明显大型器具。”
“黑衣人,”韩峰冷冷重复了一句,“描述模糊。”
“但关键不在于他是谁,而是——他为何来这里,留下骰子,布置血迹,又不制造尸体。”
“这不是一场凶案,而是——警告。”苏婉说。
屋内陷入短暂沉寂。
黎川打破沉默:“你们查过二楼监控了吗?”
“这栋楼早就停电断网,官方摄像头都不在运作。”副队回答。
“非官方的呢?”黎川反问。
副队愣了愣:“什么意思?”
黎川从包中拿出录播设备,放到桌上,指着后背的接口:“军用供电模块,移动硬盘接口,设备序列号已被磨掉。”
韩峰眯眼看着那设备一秒:“哪来的?”
“就在二楼。”黎川说,“正对着卧室角落。”
副队走上前,插上移动电源,小型屏幕闪动片刻,黑白画面跳出。
画面上,一名身穿风衣的男子正在屋内查看骰子与血迹,低头沉思,背影模糊。
“暂停。”韩峰突然说。
副队按停。
韩峰靠近屏幕,眼神渐冷:“你觉得,这像不像你?”
黎川没说话。
苏婉开口:“像与不像无意义。如果这是‘剧本’里的一段,那我们看到的,不是影像,而是‘被人想让我们看到的’片段。”
韩峰深吸一口气,转向副队:“抽调附近一周所有录像,特别是黎川出现在本地的所有时间节点。”
黎川语气淡然:“你要立案调查我?”
“我要排除你。”韩峰声音平稳,“除非你愿意回警局协助取证。”
黎川冷笑一声:“你怕什么?怕我破了案,还是怕我记得太多?”
苏婉站到两人中间:“都冷静点。现在我们应该关注的是,这场布置——它不是为了诱导某个错误破案,而是‘向谁传达’什么。”
韩峰看她:“谁?”
苏婉沉声说:“观众。”
-----------------
“观众?”副队陈骁显然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表情一瞬僵住。
苏婉缓缓点头,走到房间正中央,用脚轻轻踩了踩那块被擦拭干净的区域:“你们看这里,血迹不算多,而且是表面均匀涂抹而非自然喷溅。说明什么?”
她自己答:“说明这不是在这里死的,而是……在这里‘还原’的。”
“还原?”韩峰眉头轻挑。
“就像舞台剧排练。”苏婉语调平缓,“有人在按照记忆中的样子,一点一点地复刻、布景。地板、道具、光线、摄像头——每一样都不是自然形成,而是‘精心还原’。”
“可剧场的观众在哪?”陈骁还是没跟上思维。
“远程。”苏婉语气更低了,“如果我没猜错,这栋楼的结构、方位、楼高,在对面那栋刚封顶的工地上,正好可以隔窗遥视。那栋楼的五层平台,恰好与这屋内窗户对平。”
黎川眼神骤然一凝。
“我曾经在那边工地探访过,”他补充道,“平台安装有一组临时无线中继器,用于信号放大。”
“你意思是——对面可能早就有人坐在那里,实时‘观看’了这场表演?”韩峰沉声问。
“不是‘可能’。”苏婉淡淡地说,“是——一定。”
韩峰看了眼黎川,然后冷冷地说:“你看,这就是你们非警体系人员的问题——太容易陷入‘故事’。”
黎川回敬:“那你们警体系的问题,就是太容易忽略‘动机’。”
两人目光再一次在空中交锋。
苏婉却忽然抬头,看向天花板上某个角落:“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她指向望去,只见吊顶与墙角连接处有一块石膏板轻轻鼓起。
“像是新近装配。”苏婉说。
韩峰点点头,副队立即搬来梯子,小心拆下那块石膏板。
“这里面……”他皱着眉,伸手进去探了一把,拿出一个小巧黑盒。
盒子通体黑色,没有任何品牌标识,正面印着一个淡淡的六边星图案,侧边有一个插口,一块还在闪烁微光的存储芯片插在里面。
“这不是普通存储。”苏婉上前一步,“这是低功耗回录模块,只有在信号稳定范围外时才会激活自动存储。”
韩峰低声咒了一句:“这是他们的‘备份脑’,记录这场‘演出’全程。”
副队将芯片小心拔下封存,韩峰转头对黎川:“你还觉得你不是目标吗?”
黎川没有回应,只是转身走到窗边,望着对面那栋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的封顶大楼。
他忽然问:“你记得她临终前那句台词吗?”
韩峰一怔:“谁?”
“那个女人。李静。”黎川声音极轻,“她上吊之前,留下的纸条。”
韩峰一时间沉默了:“那东西……不是最后被你拿去心理测评室了吗?”
“我当时写进报告的,是一句胡言乱语。”黎川轻轻吸了口气,“可我骗了你们。”
他缓缓道出那句埋藏十年的秘密:
“她写的是——‘请不要忘记我们正在表演。’”
空气一瞬间像被抽干。
韩峰盯着他,良久才开口:“你为什么不说?”
黎川苦笑:“那年谁信我?你?副队?政法委?大家都只想结案。她的那句话要是写进报告——这案子永远结不了。”
苏婉走过来,看着他:“你不只是想破案,你想——还原。”
黎川点头。
“如果当年我把那句台词藏了起来,”他声音越来越低,“现在就轮到有人——把剧本还回来了。”
外面天已经彻底亮了,但黎川的脸,在光线下却显得比夜色更暗。
他看向苏婉,又看向韩峰。
“我们不是在追凶,我们是在——还债。”
-----------------
“黎川。”韩峰突然叫住他,声音低而冷。
黎川没有转身。
“你知道你刚才承认的那句话意味着什么吗?”韩峰走到他背后三步距离的位置,“你曾故意隐瞒关键遗言,在案件最终结案报告中删改精神异常推论。”
黎川淡淡一笑:“那时候是我自己删的,也是我亲手封的卷。”
“那你知不知道,”韩峰声音压低,“哪怕现在把这些重新翻出来,一纸调令也能让你坐回被告席上。”
“你试试看。”
黎川终于转身,两人隔着一道光斑对峙。
副队陈骁站在一旁,明显紧张地侧头避开,空气像凝固了一层霜。
苏婉走上前,把两人中间这片无声张力用一句话切开:
“我们现在不是在追查黎川是不是失职,而是查——这个剧本,是不是还没写完。”
黎川收回眼神:“它不但没完,它刚开始。”
他从包中再次抽出那张“剧本复制图”,是他在Q网上匿名下载下来的一个截图。
图像分成六块格子:每一块都标有“观察者编号”、“重演时间”、“原始案件编号”。
“这是我两天前从Q网上抓下来的截图。”黎川冷声道,“上面写着‘剧本第13号启动:江阳儿童案’。”
他指着右下角那格:“观察者编号 LC-0903,就是我。”
“什么意思?”陈骁一脸错愕,“这是谁列的?”
“寂静之声。”苏婉开口,“一个匿名组织——极端匿名社区,据说他们以‘重演未解案件’为乐趣,收集所有真实卷宗与精神报告,组织线上投票和预演,再线下实际施行。”
“更离谱的是——他们会行为复刻模拟。”黎川补充,“以‘真实犯罪改编剧’为名义,在S网角色演绎‘剧场重现’。”
韩峰望向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2018年。”
“你那时候还在警队。”
“是。”黎川回答,“我当年就提交过警告申请,但没人相信。系统说‘无法证明该组织实质存在’。”
韩峰咬了咬牙:“你那时候提交给谁?”
黎川盯着他:“你。”
空气彻底冻结。
片刻之后,黎川向苏婉招了招手:“跟我来。”
他带她穿过屋子,进入楼后半部那间已经被老鼠咬穿墙皮的小房间。
“当年案发后的清理报告里说——这个房间是空的。但我不信。”
他用工具撬开角落一块木板,露出地板下的一块封死空间。
他伸手进去,抽出一个铁皮盒子。
“我怀疑有人在‘案发前’就来过这里。”他说,“并且提前藏下了什么。”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叠旧照片、一本发黄日记,还有一小块——红布缠着的儿童手骨。
苏婉一瞬吸气,强行稳住。
黎川打开日记。
第一页只有一句话:
“我没有死,我只是还没开始演。”
-----------------
韩峰沉默良久,望着那只铁盒里红布缠着的儿童手骨,脸色变得异常复杂。
苏婉戴上手套,小心将骨骼拿起,轻轻旋转了一下。骨缝之间依稀有残留织物纤维——似乎是玩偶衣料上的人造丝线。
“这不是临时安放的。”她沉声说,“这块骨头至少埋藏了四年以上。”
黎川点头:“2019年我就试图找过这个藏匿口,可那时候封板是新的,是有人在案发后第二年重新装过。”
“什么意思?”陈骁有些发懵。
“意思是,”黎川轻声说,“这里从来就不是一个封闭的案发现场,它一直在变。”
“这场剧,从2015年开始,断断续续演了十年。我们以为它结了,实际只是‘灯光暗了’——舞台没散,演员没散,观众更没散。”
韩峰突然开口:“你说这剧本,是谁写的?”
黎川转头,盯着他片刻,缓缓答道:“我们。”
空气凝固一秒。
苏婉望着黎川,眼中闪过一丝细微动容。
“我们每一个人,”黎川继续,“都在过去的调查、判断、隐瞒中,添了一笔。有的人删了一段证词,有的人错过一个现场,有的人……放弃了怀疑。”
他看着韩峰,声音微冷:“你那天为什么不让我们追出那辆车?”
韩峰下意识地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你说证据不足,嫌疑人身份未确认,贸然出击可能造成公关风险。”黎川念出当年的原话,“可你自己心里知道,那车——你见过。”
韩峰眼神骤变。
苏婉忽然转身看向窗外:“我们都见过。”
黎川轻轻吐了一口气:“所以,现在我们来收尾。”
“你现在打算怎么做?”韩峰声音低下去。
“我会走自己的线。”
“你要绕开警局?”
“你们没那个自由度。”黎川冷笑一声,“现在谁动内网数据,立刻被监察系统标红。我可没兴趣每天写六份报告来申请一个截图分析。”
韩峰沉默。
苏婉看着他:“你清楚一旦你动手,你就是非官方线人了。”
“我一直是。”
黎川收起盒子,把骰子重新封袋,将那段暗网资料副本塞进口袋。
“你以为你扛得起这组织?”韩峰的声音已经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黎川慢慢走向门口,“它点名的是我。”
他停在门边,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
“那我就登台,看看谁在台下鼓掌。”
他离开后,屋内沉寂。
副队陈骁低声问:“韩队,我们……还追这个案子吗?”
韩峰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转身,看了一眼那只空了的铁盒。
盒子底部,有一张折叠起来的小卡片。
他弯腰拿起,展开。
卡片上只写了一句话:
“第二幕,观众已入席。”
他手指一紧,指节泛白。
天光彻底穿透房间,每一寸角落都清晰暴露,却无法驱散那种逼近的冷意。
苏婉静静说:“剧开始了。”
韩峰低声回应:“……而我们,还不知道是谁在导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