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是早晨走的,事儿是走完就散出去的。
等到了晚上,几乎全开封的人都知道,皇帝陛下竟然把自己的辇舆让给了王方坐,自己宁愿用两条腿走着!
消息一出,轰动京城。
因为上一个把座位让给臣子去坐,自己鞍前马后的人还是两千年前。
名叫姬昌,后世叫他周文王。
坐他座位的人叫姜子牙。
现在神宗让舆,无疑又成了震惊士人的佳话,在很多读书人眼里,神宗已然成了周文王一样的人物。
而王方,虽然不乏有人不满他张狂犯上,竟然真的坐了皇帝的辇舆,但不论他们承不承认,王方确实成了读书人羡慕的对象。
当天晚上,王安石吓得在祖宗牌位前磕了好几个响头。
清流们,聚集在司马光府上,痛斥王安石教子无方。司马光表面心平气和,其实连晚饭都没吃。
——
大概是走了两万步真累着了,神宗晚膳竟然多吃了一碗饭。
吃完晚膳,他不急着去批折子,而是在书房看书。
看《韩非子》。
虽然大宋朝礼重儒士,但在神宗个人心中,要治国,要富国强兵,还是要靠法家。
就像当年的秦国一样。神宗相信,他会做得比秦孝公还要好。他也相信,他没有看走眼,王安石就是他要找的商鞅。
墙上还挂着一副大宋舆图。
神宗手里拿着书卷,视线却在三川之地,周,秦兴盛的地方。
现在它的西面,已经被西夏给霸占。成为继辽国之后,大宋朝又一心腹大患。
庆历四年,仁宗与西夏签订盟约,大宋每年给西夏七万两白银,十五万匹绢,还有三万斤茶。
美其名曰:岁赐。
庆历新政不了了之,而国库负担却再次加重。
王安石说得对,三冗问题不解决,大宋朝绝无中兴的可能。
而要解决这三冗,就必须解决土地兼并。
就要从现在那些既得利益者中,把利益给抢过来,重新合理分配!
比如……
“官家,昌王殿下求见。”
神宗眸色一凛。
“进来吧。”
赵颢进来,行礼。
“皇兄在看书?”
“闲来无事,随便翻几篇解解闷罢了。来,坐。”
神宗说着,将书随手放下,坐在书桌前。
赵颢坐在他对面,笑道。
“既然皇兄有空闲,臣弟与皇兄下一盘棋如何?”
神宗微微一笑。
“也好,好长时间没与你下棋了,不知你是否长进了。”
“臣弟再怎么长进也比不过皇兄啊,您多让我些才好。”
不多时,太监将棋盘摆好,神宗执黑棋,昌王执白棋。
棋盘上不断发出啪嗒啪嗒落棋的声音。
“你是从太皇太后宫里来的?”
神宗落子,突然随口问道。
“皇兄怎么知道?”
“你身上的紫檀香,也就太皇太后喜欢,定然是她宫里的。”
赵颢呵呵一笑,落下白子。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皇兄啊,方才确实从老祖宗宫里出来。”
“老祖宗喜欢你,比喜欢朕多些。”
“还不是皇兄您老不去看她老人家,就刚才,她老人家还念叨您呢。”
啪的一声。
白子落定,本来黑棋将白棋呈包围之势的局面就要形成,现在却硬生生被白棋杀出一个口子。
两个势力,开始分庭抗礼了。
神宗眼中飞过一丝寒意,他知道昌王接下来要说什么,干脆反将一军。
“你此番游历蜀中,不知蜀中风土人情如何?”
“国泰民安,蜀中自然也是欣欣向荣。少不入川,这话当真不错。”
“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朝政关乎民心,君舟民水的道理,不可不察啊。”
“皇兄上承祖宗之德,下应亿兆民心,江山必然能够千秋万代。”
“颢儿。”
神宗打断了昌王。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弟弟,究竟是什么时候变了,变得只会说好听话。
“你说实话,地方上是不是已经很糟糕了?”
看着神情凝重的皇兄,昌王咬了咬唇,但还是说道。
“眼下太平无事,何来糟糕之说?”
他略一停顿。
“皇兄……是不是被什么人蒙骗了?”
“连你也觉得王安石是在蒙骗朕?”
神宗微微皱起眉头。
昌王没说话。
但表情已经回答了。
神宗眉头皱得愈发深了,在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
“你们一个个口中太平盛世,为何国库却日渐亏空?钱呢?钱都到哪儿去了?!”
见神宗发怒,昌王哪里还敢坐着,赶紧起身,恭恭敬敬说道。
“皇兄息怒,太平盛世尚且有冤案,更何况我朝新立不足百年……臣弟此番游历蜀中,却也见得一些官员贪赃枉法,上行下效,开支无度……只要皇兄整顿吏治,朝廷风气自然就会改善,国库亏空就会遏止了。”
神宗冷哼一声。
“你把朕当成傻子糊弄呢。”
昌王扑通一声跪下。
“臣弟万死不敢。”
“朕知道,你是太皇太后派来当说客,想说服朕把王安石给赶走,对吧?
既然如此,朕索性说明了,朕就是要用王安石!朕还要提拔他做宰相,让他来推行新政!谁要是对新政不满,让他哪凉快哪呆着去!”
说着,神宗怒火中烧,将手边的茶盏哗啦一声摔到地上,摔得粉碎。
书房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面对神宗的愤怒,昌王只是轻轻地吐出来几个字。
“陛下真心要与天下人为敌么?”
“你说什么?”
“人心似水,皇兄。几千年也不过出了一个商鞅,最后又是什么下场?皇兄熟读史书,一定比臣弟明白。”
神宗噌得一声站了起来。
“你是说朕不得好死,还是王安石不得好死?”
“臣弟与皇兄是骨肉兄弟,大宋朝是皇兄的,更是咱们赵家的,不是他王家的。便是将来改朝换代,他王安石不过换了个主子,照旧能吃俸禄。可皇兄,咱们不一样,大宋朝没了,咱们就全完了!”
神宗脸色十分难看。
他几乎快要气炸了,扶着桌子,把头埋进胸里,缓了好久,才指着昌王,浑身打着哆嗦。
“你给朕滚出去。”
“皇兄……”
“滚出去!”
神宗怒吼,将桌上的东西全部掀翻在地。
昌王脸色苍白,磕了个头,哆嗦着腿跑出去了。
只留下神宗一个人,呆呆地盯着墙上挂着的大宋舆图出神。
丢掉的燕云十六州,丢掉的河西诸郡。
何等的刺眼。
珠帘轻轻晃动,黄平探进头来。
“说!”
神宗有些不耐烦。
黄平急忙说道。
“启奏官家,方才王衙内差人到太医院讨药,做成药丸给官家治病。”
“让太医院给便是了,跟朕说什么。”
“衙内的药方有些古怪,竟然要太医院把所有的药,都挑上好的三斤,给他送去……”
神宗听言,不禁撇了撇嘴。
这家伙又在搞什么名堂……
“他既然要,那就给他,你派人暗中盯着,看看他又要折腾出什么事来。”
“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