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灯下有人间,心内有未归

冬夜方沉,京城已如白昼。

随着三声礼炮响彻云霄,太后千秋庆典正式开启,皇帝亲下圣旨:

“年节风调雨顺,仓储有余,特诏开仓分粮,照户均分,以恤黎民。”

一石激起千层浪。四坊百户闻旨齐贺,家家张灯结彩,十街九陌皆灯如昼。城南米巷传来万人簇拥的吆喝声,城西的画舫茶馆则直接在二楼挑出灯笼万盏,连成灯桥。

而宫内,同样热闹非常。丹华台上妃嫔起舞,宫宴设五案八席,御膳房通宵未歇。

林郁却不在其列。

赵奇将一枚通行令放进他袖中,只淡淡道:

“今晚你陪着人出去一趟。她要去哪儿,就让她看个够。”

林郁不敢多问,只领命离开。

不多时,乾熙门内缓缓驶出一辆金边凤纹小车,四蹄雪白的马匹稳稳停住。车帘挑开,小公主裴若锦身着粉白宫装,头戴流苏梅花步摇,笑盈盈地下车,神情带着难得的雀跃。

她身后随行阵仗齐整——三名御前护卫身披蟒纹甲,腰悬宫刀,两名贴身宫女步履轻盈,另有两名老练太监稳步于侧。林郁是唯一与她并行的随行者。

“郁公公,我们可以走了吗?”裴若锦仰头问,眼里是藏不住的期待。

林郁低头含笑:“殿下吩咐,奴才自当随行。”

凤车不驶大道,而是沿着东坊小径缓缓行至灯市入口。车帘初开,香风扑面,灯火千重。

——

东坊灯街今夜盛况空前。

高高灯楼自南街延至北桥,花灯如海,笼盖长街。灯身或绘梅鹤瑞景,或绣金龙宝像,红、紫、翠、金交错其间;彩绸如瀑,风过而动,犹如云霞倾落。

街道两侧设灯谜摊,沿街十丈挂灯千盏,每盏灯下悬一纸条,皆是谜题,答中者当场得灯。少年呼朋引伴,姑娘持灯嬉笑,沿街之上,一片欢声笑语。

裴若锦见状,早已眼放光,轻声道:“我要自己猜一盏。”

她走到一盏桃花宫灯前,读出纸条上的谜题:

“有脚却不能行,有耳却不闻,是何物?”

她皱着眉念了两遍,又转头看林郁:“你知道吗?”

林郁扫一眼,微一沉思,答道:“是凳。”

灯摊主一拍手:“答对了!这盏灯归您了,小公主!”

裴若锦欢呼一声,小心翼翼将桃花灯交给身侧宫女保管,又牵起林郁袖角笑道:“接下来我来出题,看你答不答得出。”

林郁忍不住轻笑:“小的听着。”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灯海,林郁手里提着糖葫芦,身边是提灯的小公主,像极了一户寻常人家的兄妹。

——

街边人群熙攘,有卖糖画的,有打腰鼓的,有老妇哄孙儿吃糍粑,有老翁对灯笼吟诗作对。摊前一位壮汉将热汤分给怀中襁褓婴儿的一幕,被林郁无意间望见,猛地一震。

他忽然停下脚步,定定看着街角那家人围坐一起抢灯题笑闹的场景。

那一刻,他仿佛不是站在东坊灯市,而是回到了十余年前的那个冬夜,在乡下的集市,母亲牵着他冻红的小手,买下他人生中第一盏莲花纸灯。

那只灯已经不知道丢哪去了,但那一只手的温度,却忽然烧得他眼眶发热。

灯影晃动,泪水终于控制不住,悄然滑下。

林郁赶紧别过脸,强压喉头酸意,低声道:“殿下小心脚下,别绊着。”

裴若锦没看他,只仰头望着坊口那盏“岁丰天下”巨灯,忽然轻声问:“郁公公,你小时候,也看过花灯吗?”

林郁沉默一瞬,轻声:“看过。”

“是和谁?”

“家人。”

“那他们……还在吗?”

林郁怔了一下,缓缓摇头:“已经不在了。”

裴若锦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只拉了拉他袖子,低声道:

“那今晚,就当我陪你看。”

林郁喉头一哽,险些再忍不住。他低头,嘴角却慢慢泛起一个淡得几不可察的弧度。

这一夜,京城万灯皆明,宫墙之外是灯火人间,宫墙之内却有人悄悄藏起泪水。

林郁站在人流中,看灯如星河,看笑语温柔,看人间万家灯火。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楚地感受到——

原来这世上真有“家”。

而他,从前真的有过。

就在东坊灯市最繁华的那段街角,距离小公主所在的长街不过三十步光景。

一对中年夫妇站在人群后方,衣着朴素,神色却紧绷得像随时会碎裂的细瓷。

男人五十出头,身形瘦削却站得笔直,像是早年操劳惯了的商人模样;妇人挽着发髻,眼角风霜刻痕甚重,手中握着一串未点燃的红烛灯,却始终未抬头。

“你……看清了吗?”妇人低声问,嗓音发颤。

男人微微点头,语气克制到近乎麻木:“那是他,换了衣裳……但是他。”

那灯火中提灯的小太监,眉眼比幼时瘦削许多,背脊却更挺了。他站在一位小公主身侧,动作从容,步伐稳妥,虽然不说话,但……活着,干净,完整。

妇人嘴唇动了动,眼圈早已发红。

“他说话的样子,还是小时候的调子。”

“嗯。”

“你……你要不要去和他说一句?”

男人沉默许久,才缓缓摇头。

“不能去。他已经不是林家的孩子了。”他的声音如钝石碾过喉咙,“若我们露面,他会死。”

两人站在原地,久久未动。人潮如水,不断推搡而过,谁也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

其实,他们什么也没说。

只是从赵奇手里用五百两银子换来了一个“能在今夜看他一眼”的机会。只能看一眼,只能远远站着,不能靠近,不可说话。

哪怕他就在前面灯下,哪怕他们只想问一句:“冷不冷?吃得饱吗?”

可那句问话,已经被这个世界封死在喉咙里了。

妇人握紧手中的红烛灯,低头忍住泪:“他看上去……过得还好。”

男人点头,咬紧牙关,声音像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是,他活得好。活得好。”

说罢,两人转身隐入人流。

仿佛从未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