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灶房像是翻了锅底。
人没变,火没熄,柴还是那几家商户送的,可味道就是不一样了。
盐分多了一撮,汤头浓了一层。
原先循规蹈矩的几道例膳,忽然被换了顺序。
送膳的时间提早半炷香,抄膳的内侍换了个新脸。
没有人说这是不是命令,也没人问这是谁安排的。
但所有人都跟着变了。
林郁站在灶前,慢慢搅着锅里的银耳羹。汤正沸着,他却像是没听见一样,目光始终落在那本摆在不远处的膳账上。
那账本已经不是老刁在记了。
老刁被调走那天没说一句话,只是把自己用了三年的秤头轻轻放在灶台边,布还没收,碗没洗,就走了。
林郁记得他走得背挺得笔直,像怕人看出自己是被换走的。
接替的,是一个姓卢的太监,二十出头,字写得干净,但说话总是带着一口牙缝里的甜。
有人说他在文贵妃那边站过三日香,也有人说他认得内务府的小总管。
但谁也不敢问他一句:“你来,是临时,还是长期?”
林郁也没问。
不是他不想问,是他问不了。
他只是个灶火前翻羹水的小太监,一个连话都要看人眼色说的奴才。
他连一句“这菜是不是少放了糖”都只能说成“今儿桂花略冲些”。
他不配说话,也不配落子。
哪怕他看得出菜谱改得太快,味道换得太巧,连调羹的小伍都忽然被调去五皇子府,过后连个影子都不见。
哪怕他心里能一口口把这些变化都记下来,摊开来就是半张清清楚楚的棋谱。
他也只能在夜里灶火将熄时,一个人坐在柴垛后,拎着个破碗,喝那锅底剩下的一口热汤。
汤很淡,但热。
灶火熄得晚,夜更又赶得早,林郁巡完最后一段路,天色还未全亮。
他按例绕过那口废井,照旧拎着盏快灭的灯,脚步不急。
这井没人用了。旁边树歪着,口沿上爬满了绿藤,盖也裂了,一块板压着几片掉下的瓦。
林郁路过它时脚步微微一顿。
风小了。
刚才走过三道廊,风一直顺着吹,这地方却忽然静了。像是风在这口井前,绕了个弯。
他没转头,只是手中灯盏往井边偏了一寸。
一束光落下去,浅浅的,照不到底。
但——照到了井口边,那点被压过又翻开的青瓦。
瓦被翻动过。
林郁停了。
他低头看那瓦片边角,有细细的泥印,像是鞋底沾湿后踩的。边上还残着一小撮灰白的粉末——不是灰,是熏香渣子。
那不是灶房用的香,也不是内务常备的净香——更像是文贵妃宫里冬天用来熏衣的桂花香,带一点点麝气。
林郁没蹲下,也没动手。
他只把那盏灯,慢慢举高了一寸,把光照得更白了些。
他看清了,井沿一角有一道很轻很浅的擦痕——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挂在井边,又被急着拿走。
他没动,只站在那里,站了一息,又一息。
这里,不该有人来。
但,有人来过。
不是他能问的地方,不是他能碰的香,不是他能记下的线索——
可偏偏,都落在他眼前。
林郁低声吐了口气。
不是有人要他知道——是有人,
要借他这个“没人会理的小太监”,帮着捂住什么。
林郁蹲在井边,灯盏垂下,火光颤得厉害。
井底,那一堆交错的蜡白人影正静默躺着,血未干,肉未腐。
就在他以为一切早已沉寂时——
“沙——”
一声极轻的摩擦。
他屏住呼吸,灯火压低,猛地往下照。
那一堆死肉之中,有一只手——轻轻抖着。指头微蜷,像是还在本能地寻找一处可以攀的枝角。
他的心倏地跳了一下。
那不是错觉。
那人还活着。
他眼睁得半大,嘴唇颤着,气弱得像雾气,一寸寸从喉咙挤出来:
“救……救我……”
林郁屏着气,目光飞快地扫向四周。
——四下没人。只有井口风斜斜地吹着藤叶,发出极细碎的摩擦声。
他牙关一咬,整个人往下一探,一只手刚抬起,却又顿住。
那人死死地望着他,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点点极苦的求生本能,仿佛在说:你不是他们,你会救我。
林郁的指节微微发白,五指攥紧成拳——
可下一息,他忽然想到:
若这人被扔井里,却没死——是谁扔的?是谁能安然无恙地,把宫中人扔到井里?
他不是扔人的人,他也不是能“捞人上来”的人。
他若真救了,若那人哪怕多说一句话,惹恼了背后主子,那张被丢进井里的脸,下一次就会换成他自己。
忽然——
一阵大风卷过!
井口的青藤猛地一抖,沙沙作响,几片枝叶拍在他脸上,灯火一下子被吹歪,整束光打进井底,照得那人睁大的眼珠泛出一层水意。
风里夹着一点血腥味,还有什么东西的腥臭。
就像死尸的哀嚎,被风翻了出来。
林郁呼吸一紧,脚后跟退了一寸,却没能退开那张眼睁睁看着他的脸。
那人颤着嘴,几乎已经发不出声,只剩一口热气在唇角颤了又颤:
“救……我……”
那声音像一根极细的鱼刺,扎在林郁心头。
他转身要走——走了三步,却又猛然停下。
脚边一块巴掌大的青石突兀地陷在土里,边角锋利,仿佛就是命运自己递来的刀。
他缓缓蹲下去,把那石头捡了起来,沉甸甸的,带着点潮气,微冷。
他回头,看着井口,看着那双睁着的眼,看着那人还在等他、等他伸出一只手。
林郁抿唇,眸光静得像要碎。
——“对不起。”他在心里说了一句。
接着,双手举起那块石头——狠狠砸了下去!
“嘭!”
石头砸在那人额上,骨碎的声音比风声还轻,但他听得清清楚楚。
井底翻起一点血雾,淹没了所有挣扎。
那人再无声息。
林郁站着,手里还攥着石头,指节僵直。
风停了,藤叶垂下,一切归于寂静。
他缓缓俯身,把井口复原、碎瓦摆好、藤枝拨回,动作一丝不乱,仿佛只是换了盆花。
他没有哭,也没有喘。
只是低声说了句:
“我不是不想救你——是我还没能力救你,这就是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