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局中无子

最近的灶房像是翻了锅底。

人没变,火没熄,柴还是那几家商户送的,可味道就是不一样了。

盐分多了一撮,汤头浓了一层。

原先循规蹈矩的几道例膳,忽然被换了顺序。

送膳的时间提早半炷香,抄膳的内侍换了个新脸。

没有人说这是不是命令,也没人问这是谁安排的。

但所有人都跟着变了。

林郁站在灶前,慢慢搅着锅里的银耳羹。汤正沸着,他却像是没听见一样,目光始终落在那本摆在不远处的膳账上。

那账本已经不是老刁在记了。

老刁被调走那天没说一句话,只是把自己用了三年的秤头轻轻放在灶台边,布还没收,碗没洗,就走了。

林郁记得他走得背挺得笔直,像怕人看出自己是被换走的。

接替的,是一个姓卢的太监,二十出头,字写得干净,但说话总是带着一口牙缝里的甜。

有人说他在文贵妃那边站过三日香,也有人说他认得内务府的小总管。

但谁也不敢问他一句:“你来,是临时,还是长期?”

林郁也没问。

不是他不想问,是他问不了。

他只是个灶火前翻羹水的小太监,一个连话都要看人眼色说的奴才。

他连一句“这菜是不是少放了糖”都只能说成“今儿桂花略冲些”。

他不配说话,也不配落子。

哪怕他看得出菜谱改得太快,味道换得太巧,连调羹的小伍都忽然被调去五皇子府,过后连个影子都不见。

哪怕他心里能一口口把这些变化都记下来,摊开来就是半张清清楚楚的棋谱。

他也只能在夜里灶火将熄时,一个人坐在柴垛后,拎着个破碗,喝那锅底剩下的一口热汤。

汤很淡,但热。

灶火熄得晚,夜更又赶得早,林郁巡完最后一段路,天色还未全亮。

他按例绕过那口废井,照旧拎着盏快灭的灯,脚步不急。

这井没人用了。旁边树歪着,口沿上爬满了绿藤,盖也裂了,一块板压着几片掉下的瓦。

林郁路过它时脚步微微一顿。

风小了。

刚才走过三道廊,风一直顺着吹,这地方却忽然静了。像是风在这口井前,绕了个弯。

他没转头,只是手中灯盏往井边偏了一寸。

一束光落下去,浅浅的,照不到底。

但——照到了井口边,那点被压过又翻开的青瓦。

瓦被翻动过。

林郁停了。

他低头看那瓦片边角,有细细的泥印,像是鞋底沾湿后踩的。边上还残着一小撮灰白的粉末——不是灰,是熏香渣子。

那不是灶房用的香,也不是内务常备的净香——更像是文贵妃宫里冬天用来熏衣的桂花香,带一点点麝气。

林郁没蹲下,也没动手。

他只把那盏灯,慢慢举高了一寸,把光照得更白了些。

他看清了,井沿一角有一道很轻很浅的擦痕——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挂在井边,又被急着拿走。

他没动,只站在那里,站了一息,又一息。

这里,不该有人来。

但,有人来过。

不是他能问的地方,不是他能碰的香,不是他能记下的线索——

可偏偏,都落在他眼前。

林郁低声吐了口气。

不是有人要他知道——是有人,

要借他这个“没人会理的小太监”,帮着捂住什么。

林郁蹲在井边,灯盏垂下,火光颤得厉害。

井底,那一堆交错的蜡白人影正静默躺着,血未干,肉未腐。

就在他以为一切早已沉寂时——

“沙——”

一声极轻的摩擦。

他屏住呼吸,灯火压低,猛地往下照。

那一堆死肉之中,有一只手——轻轻抖着。指头微蜷,像是还在本能地寻找一处可以攀的枝角。

他的心倏地跳了一下。

那不是错觉。

那人还活着。

他眼睁得半大,嘴唇颤着,气弱得像雾气,一寸寸从喉咙挤出来:

“救……救我……”

林郁屏着气,目光飞快地扫向四周。

——四下没人。只有井口风斜斜地吹着藤叶,发出极细碎的摩擦声。

他牙关一咬,整个人往下一探,一只手刚抬起,却又顿住。

那人死死地望着他,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点点极苦的求生本能,仿佛在说:你不是他们,你会救我。

林郁的指节微微发白,五指攥紧成拳——

可下一息,他忽然想到:

若这人被扔井里,却没死——是谁扔的?是谁能安然无恙地,把宫中人扔到井里?

他不是扔人的人,他也不是能“捞人上来”的人。

他若真救了,若那人哪怕多说一句话,惹恼了背后主子,那张被丢进井里的脸,下一次就会换成他自己。

忽然——

一阵大风卷过!

井口的青藤猛地一抖,沙沙作响,几片枝叶拍在他脸上,灯火一下子被吹歪,整束光打进井底,照得那人睁大的眼珠泛出一层水意。

风里夹着一点血腥味,还有什么东西的腥臭。

就像死尸的哀嚎,被风翻了出来。

林郁呼吸一紧,脚后跟退了一寸,却没能退开那张眼睁睁看着他的脸。

那人颤着嘴,几乎已经发不出声,只剩一口热气在唇角颤了又颤:

“救……我……”

那声音像一根极细的鱼刺,扎在林郁心头。

他转身要走——走了三步,却又猛然停下。

脚边一块巴掌大的青石突兀地陷在土里,边角锋利,仿佛就是命运自己递来的刀。

他缓缓蹲下去,把那石头捡了起来,沉甸甸的,带着点潮气,微冷。

他回头,看着井口,看着那双睁着的眼,看着那人还在等他、等他伸出一只手。

林郁抿唇,眸光静得像要碎。

——“对不起。”他在心里说了一句。

接着,双手举起那块石头——狠狠砸了下去!

“嘭!”

石头砸在那人额上,骨碎的声音比风声还轻,但他听得清清楚楚。

井底翻起一点血雾,淹没了所有挣扎。

那人再无声息。

林郁站着,手里还攥着石头,指节僵直。

风停了,藤叶垂下,一切归于寂静。

他缓缓俯身,把井口复原、碎瓦摆好、藤枝拨回,动作一丝不乱,仿佛只是换了盆花。

他没有哭,也没有喘。

只是低声说了句:

“我不是不想救你——是我还没能力救你,这就是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