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黄府宅邸内灯火犹明。
黄婉仪回到府中,换下孝服后,缓缓穿过抄手游廊,步履安稳,一路直入西偏院书房。
书房内香炉未灭,壁上悬挂着一幅墨笔山水,水墨浓淡之间,隐隐透出寒意。
黄廷章正坐于书案后,年过五旬,面容宽厚,却眉眼峻冷。他是吏部六品主簿,管着调令升迁,官场沉浮中如鱼得水。
女儿跨门而入,他抬起眼,眼神一动不动地落在她身上。
“哭了?”
“哭了。”
“真哭?”
黄婉仪垂眸:“够用了。”
黄廷章点头:“案子进展如何?”
“县役来查了,说暂定为命案叠加失踪。父母不疑,村人混乱,刘廷礼虽是个老油条,但一时也难断定。”
“林郁呢?”
“已经不在村中。有人说他回家过夜,之后不见踪影。”
黄廷章闻言,缓缓倚靠在椅背上,伸手抚了抚胡须:“这孩子……果然是狠人。”
黄婉仪静立片刻,低声道:“是他杀的。”
黄廷章不惊:“你确定?”
“爷爷奶奶死状太净,林晟一刀封喉,还有烧信件的灰。林郁虽是庶子,却做事干净利落。这不是外人能做到的。”
“那你不怕?”
“他进宫了。”黄婉仪抬眼,“净身,进了内廷,赵奇手下。那条路……比我夫君能走得远。”
黄廷章望着女儿,半晌没说话。
“你夫君欠下的赌债,是咱们放的局。”他说。
黄婉仪轻轻点头。
“林家太老实,林晟好看,又有些功名,是你选中的人。”
“他原本该更听话。”黄婉仪道。
“可惜赌过头了。”
“可惜死了。”她淡淡地补上一句。
书房一时静极。
黄廷章敲了敲案几,眼神平静:“林郁这人,留不得。”
“暂时留。”黄婉仪轻声说。
“为何?”
“他没把我供出来,也没写遗书。如今宫里是他活路,我们黄家若压死他,便无退路。”
黄廷章盯着女儿,缓缓点头:“你倒学得快。”
“他已是太监,掌不了刀。但若他真有本事,早晚会爬上来。”
“那就等。”黄廷章将一张纸轻轻合上,拢进抽屉。
“这案子,我会压下来,不让再往上送。”
“就当,咱们手里多了一张牌。”
黄婉仪行了一礼,退身离去。
书房内灯影摇曳,香炉一缕青烟直上,在半空中化作一条若隐若现的灰线,飘忽不定。
翌日清晨,林家祖宅火光冲天。
浓烟从老宅后院升起,呛得邻人接连掩鼻。火势未蔓延到周边,仅屋舍尽毁,梁柱倾倒,青砖化作焦土。
林应祥与陈氏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转身便走。
有邻人小声问:“老林家这是要走?”
林应祥没有回头,只丢下一句:“睹物思人,以后都不回了。”
衙役闻讯赶来,查看后确认是人为点火,便请示刘廷礼。
刘廷礼收到书信,默然片刻,回令仅四字:“随其所愿。”
衙役望着那封令牌文书,想起前日卷宗刚上交县府未久,便被院主亲手收走,只说:“案止于此,勿再追查。”
于是卷宗归档,封存,字封上压着红印,自此再无声息。
而林郁的父母,在将过去彻底焚毁之后,悄然前往了京城。
他们没有带随从,也未拜访亲戚,而是在城南客栈歇脚,托人打听黄家门路。
数日后,黄府设下密会。
那日黄廷章未在书房,而是在后花园假山亭中独自煮茶。林应祥夫妇在仆人引领下入亭落座,一杯温茶放在面前,没人动。
风吹竹叶,沙沙作响,茶水冒着白雾。
良久,黄廷章才开口:“你们来了。”
林应祥拱手:“黄主簿,我们不打扰,只想说几句明白话。”
“说。”
陈氏声音干涩:“我们知道晟儿做错了。他嗜赌、浮浪、不成器……可我们没想到他会死。”
“那你们以为是谁杀的?”
林应祥沉默,过了片刻才道:“我们……怀疑是小儿林郁。”
“你们不问他是否冤枉?”
“若是他做的,也是他命苦,命重。”
黄廷章一挑眉:“你们这是……要什么?”
林应祥缓缓抬头:“我们要个位置,要个身份。我们已经没有长子,只剩下那一个。如今他在宫中,我们愿意将这件事压下,不再追究,也不再露口风。只求将来他若有成,贵府……能施一臂之力。”
黄廷章不言,低头拈茶。
陈氏忽然道:“其实我们早知道,那赌债……不是外人设的。”
黄廷章停了片刻,仍未抬头。
“晟儿死,我们不怪你们。”她继续,“我们也知道晟儿不争气,是郁儿更聪明,我们心里偏。所以他被安排入宫,我们其实……也没拦。”
“你们早知是个局,还不阻拦?”黄廷章淡淡问。
“我们有两个儿子。”林应祥看着他,“一个活得短,但换一个活得远,那这局,就不算亏。”
亭中无风,只有茶叶微响。
良久,黄廷章缓缓抬眼,第一次正视这对夫妻:“你们这是在谈交易。”
“是。”林应祥坦然。
“你们以自己的孩子作筹码,赌第二个能赢。”
陈氏低声道:“我们只是求一个出路,求一个将来。”
黄廷章一笑,指尖点了点石案:“那你们今日来,是把自己交给我了?”
“交给黄主簿。”林应祥点头,“也是交给林郁一条命。”
黄廷章起身,背手立于亭边:“你们走吧。该说的,我听明白了。将来若真有那一日……我不会忘了今日。”
风起,竹叶翻飞。两位老人起身,行礼离开。
而在他们背后,黄廷章望着远处宫墙的方向,眼神微凝,似在权衡。
他轻声自语:“一子死,一子活,两人齐心,那便是一张老底牌。”
“若真爬上来了……”他轻笑了一声,“这牌,说不定还能赢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