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萧烬

铁壁关的风,像蘸了盐水的鞭子,一年四季抽打着这片苦寒之地。关墙斑驳,夯土在风沙侵蚀下簌簌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草筋,如同帝国裸露的朽骨。

戍卒们裹着破烂的皮袄,蜷缩在垛口下,眼窝深陷,面皮被风刀刮得皲裂,嘴唇干瘪起皮。他们望着关外莽莽黄沙,眼神空洞,麻木里藏着刻骨的疲惫与饥饿。军饷?粮草?早已成了关内将军府邸里飘出的酒肉香气和丝竹靡音。

关内,都尉府邸,雕梁画栋,灯火通明。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熏笼里龙涎香的气味浓得化不开。都尉赵德彪腆着肚子,满面油光,正搂着新纳的小妾调笑。案几上杯盘狼藉,珍馐美味堆积如山。几个军官作陪,谄媚的笑声此起彼伏。

“赵大人,听说天启城里,那位‘九千岁’曹公公,如今可是只手遮天呐!”

“嘘!慎言!”赵德彪嘴上说着,脸上却满是得意,“曹公公那是替圣上分忧!圣上年幼,龙体欠安,全赖公公忠心辅佐,宵衣旰食,才保得我大煜江山稳固!咱们呐,只要紧跟曹公公的脚步,这富贵就断不了!”

“是极是极!曹公公洪福齐天!赵大人前程似锦!”众人又是一阵肉麻的吹捧。

在这片阿谀声中,角落里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萧烬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号衣,肩甲处一道深深的刀痕。他身姿挺拔如标枪,面容冷峻如刀削,左颊一道寸许长的旧疤,像一道凝固的闪电。

他面前的酒杯满着,筷子未动。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像两口寒潭,倒映着暖阁里的纸醉金迷,深处却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火焰。他记得三天前,自己为了手底下十几个兄弟的救命粮饷,顶撞了克扣贪墨的赵德彪。结果?粮饷没要到,反被安了个“咆哮上官、图谋不轨”的罪名,当众鞭笞三十军棍,差点被打死。

暖阁的喧嚣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凄风苦雨。但萧烬的耳中,却清晰地回荡着昨夜巡营时听到的压抑咳嗽和饥饿的腹鸣,还有……许多年前,家乡小院里,爹娘绝望的哭喊和官差狞笑的画面。

蝗灾、贪官、催命的赋税、爹娘冰冷的尸体、失散的妹妹阿璃……所有的苦难,源头都指向那座遥远而腐朽的长安城,指向那些吸吮民脂民膏的硕鼠!而皇帝?不过是个坐在龙椅上、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泥塑木偶”!真正的毒瘤,是那深宫里把持朝政、号令天下的阉竖——曹无伤!赵德彪之流,不过是其爪牙。

“……萧队正?”赵德彪剔着牙,斜睨着他,带着醉意的声音满是戏谑,“怎么?酒菜不合胃口?还是……骨头又痒了,想再尝尝军棍的滋味?”

萧烬抬起眼皮,目光平静无波:“大人说笑了。卑职不敢。”

“不敢?哼!”赵德彪嗤笑一声。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刺骨的寒风和一个风尘仆仆、却趾高气扬的传令兵。这兵士穿着内廷禁卫的服饰,眼神倨傲,显然来自长安城曹公公的直系。

“曹公公钧旨!铁壁关都尉赵德彪听令!”传令兵声音尖利,直接无视了皇帝的名号。

赵德彪立刻推开小妾,几乎是滚下座位,跪伏在地,额头触地,声音带着谄媚的颤抖:“奴才赵德彪,恭聆九千岁钧旨!”

暖阁内其他军官也慌忙跟着跪下,噤若寒蝉。

传令兵展开一份盖着内廷大印的文书,朗声宣读,声音在寂静中如同刮骨的刀:

“为贺圣上万寿,彰显国威,督造‘通天仙阁’,此乃曹公公体恤圣心、泽被苍生之盛举!着令天下各府州县,无论军民,每丁口加征‘仙阁捐’粮三斗,银二钱!边关各镇,加征军粮三成,另征精壮民夫三千,限一月内押解入京,交内承运库曹公公亲验!延误、短缺者,以抗旨论处!钦此——!”最后两个字,他拖长了音调,带着内廷特有的阴冷。

“下官领旨!叩谢九千岁恩典!九千岁千岁千岁千千岁!”赵德彪磕头如捣蒜。

“嗡——”

暖阁里死一般的寂静。军官们脸色惨白,额头冒出冷汗。“通天仙阁”!那哪是给皇帝贺寿?分明是曹无伤为自己修建的、堪比皇宫的奢华享乐之所!这加征的“仙阁捐”,更是敲骨吸髓,要将边关最后一点活气榨干!

“赵大人……”一个校尉声音发颤,“戍卒们已有三月未发足饷,每日稀粥度日……再加征军粮三成,还要征民夫……这,这……”

“住口!”赵德彪猛地抬头,脸上再无半分谄媚,只剩下狰狞,“九千岁的钧旨,就是天!就是法!戍卒饿死?那是他们的命!至于民夫……”他眼中闪着豺狼般的光,“黑水河畔那些流民,不就是现成的‘精壮’吗?传令下去!明日一早,点齐人马,去流民营‘征夫’!敢有藏匿、反抗者,格杀勿论!正好给九千岁的仙阁添点地基!”

命令像淬毒的冰锥,刺穿了所有人的侥幸。萧烬眼中的寒冰彻底碎裂,只剩下焚天的怒火。他仿佛看到,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仅靠一点残羹冷炙吊命的流民,即将被如狼似虎的官差驱赶、鞭挞,踏上一条通往地狱的徭役之路,去填那阉竖享乐的坟墓!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帘又被掀开,一个满脸横肉的队官(克扣萧烬粮饷的那个)醉醺醺闯进来,手里拖拽着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妇。老妇怀里死死护着一个面黄肌瘦、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大人!”队官谄媚地嚷着,“您瞧!卑职孝敬您的!这小丫头片子,水灵!给大人暖床……”

老妇像护崽的母狼,死死抱着孙女:“军爷!行行好!放过孩子吧!她才八岁啊!她爹娘都饿死了……求求您了!”枯瘦的手抓着冰冷的地砖。

“老虔婆!找死!”队官被拂了面子,恼羞成怒,抬脚狠狠踹向老妇的胸口!

就在那沾满泥污的靴底即将踹中老妇干瘪胸膛的瞬间——一道身影动了!

快!快如鬼魅!压抑的冰冷怒火如同火山喷发!萧烬离得并不近,但身形一闪,带起一股锐利的寒风,竟然后发先至!他没有拔刀,右手五指如钩,精准、狠辣地扣住了队官踹出的脚踝,猛地向下一拧!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啊——!”队官杀猪般的惨嚎!

萧烬动作毫不停滞,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把夺过队官腰间的佩刀!冰冷的刀锋在灯火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弧光!

没有怒吼,没有咆哮。只有那双寒潭般的眼眸里,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火焰。刀光再闪!

“噗嗤!”血光迸溅!

队官那还带着惊愕和剧痛表情的头颅,高高飞起,滚落在赵德彪面前,撞翻了金杯玉盏,猩红的血污瞬间染红了精致的菜肴。那颗头颅的眼睛,正对着赵德彪,空洞地映着他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胖脸。

时间仿佛凝固了。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无头尸体颓然倒地的闷响,和颈腔喷血的嘶嘶声。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压过了一切。赵德彪瘫在铺着锦缎的太师椅上,那张肥腻的胖脸先是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随即又因极度的恐惧和羞辱涨成了猪肝色。

他的嘴唇剧烈哆嗦着,像离水的鱼,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豆大的冷汗从额角、鬓边涔涔而下,瞬间浸湿了衣领。他怀中的小妾双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软软地滑倒在

“呃……呃……”赵德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筛糠般抖动着,一股浓烈的骚臭味弥漫开来——他竟被吓得当场失禁!温热的液体顺着锦袍下摆洇开,滴滴答答落在地毯上,与喷溅的鲜血混在一起,形成污秽不堪的图案。

其他军官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有的像被抽了骨头般瘫软在地,裤裆也湿了一片;有的连滚带爬想往门口逃,却被地上的血滑倒,狼狈不堪;还有的死死捂住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引来那杀神的注意。

他们看向萧烬的眼神,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甚至被他们肆意欺辱的低级军官,此刻站在血泊中,浑身散发着比关外寒风更刺骨的煞气,如同从地狱爬出的修罗!

短暂的死寂被赵德彪一声破了音的、尖锐扭曲的嘶吼打破:

“啊——!反了!反了!!萧烬!你……你这贱奴!逆贼!竟敢当众杀害朝廷命官!你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他手指颤抖地指着萧烬,声音因恐惧而变调,尖利刺耳,“来人!快来人啊!给我拿下这逆贼!格杀勿论!格杀勿论!!”

他的嘶吼在空旷的暖阁里回荡,却带着一种外强中干的虚弱。门外的卫兵似乎也被里面的血腥场景和萧烬的煞气震慑,一时竟无人敢冲进来。只有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声在门外响起,显然是在集结,却踌躇不前。

萧烬站在血泊中央,手中钢刀斜指地面,粘稠的血珠顺着冰冷的刀锋缓缓滴落,在地毯上砸开一朵朵小小的、暗红的花。

他看都没看那无头的尸体,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利刃,穿透弥漫的血腥与骚臭,牢牢钉在瘫软失禁的赵德彪脸上。左颊那道旧疤,在摇曳的灯火和喷溅的血点映衬下,不再是凝固的闪电,而像一道刚刚撕裂皮肉、还在淌血的狰狞伤口,散发着择人而噬的凶戾。

“诛九族?”萧烬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静,却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蕴含着毁灭一切的力量,“我的九族,早已被你们这些蛀虫啃噬殆尽。”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惊惶的军官,最后回到赵德彪身上,“至于你…赵德彪,曹阉门下的一条恶犬。你的命,我今日收了,祭奠这铁壁关外,被你们活活逼死的万千冤魂!

最后一个字落下,萧烬动了!

他不是冲向门口,而是猛地一脚踢翻了身旁燃烧着熊熊炭火的巨大铜盆!

“轰——!”

通红的炭块、灼热的火星如同愤怒的烟花般轰然炸开,铺天盖地地射向门口方向!炽热的气浪和漫天飞舞的致命火点,瞬间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几个正欲冲进来的卫兵被烫得哇哇惨叫,连连后退,门口一片混乱。

这突如其来的火雨也惊得暖阁内的军官们抱头鼠窜,惊叫声此起彼伏。混乱中,萧烬的目标极其明确——赵德彪!

他身形如鬼魅般穿过纷飞的火星,无视那些惊慌躲闪的军官,手中滴血的钢刀划出一道致命的弧线,直取瘫在椅子上、吓得魂飞魄散的赵德彪咽喉!刀锋未至,那凛冽的杀意已经让赵德彪感觉喉咙仿佛被冰锥刺穿,死亡的阴影瞬间将他笼罩!

“救我!快挡住他!!”赵德彪发出了绝望的、不似人声的尖叫,肥胖的身体拼命想往椅子后面缩,却因为失禁瘫软而动弹不得。

离赵德彪最近的两个心腹军官,在求生本能和赵德彪积威的驱使下,硬着头皮拔出佩刀,怪叫着扑向萧烬,试图阻挡。然而,在暴怒的、实力已达凝炁巅峰的萧烬面前,他们的抵抗如同螳臂当车!

萧烬眼神冰冷,脚步没有丝毫停顿。面对劈来的两刀,他手腕一抖,手中钢刀化作两道模糊的寒光

“铛!噗嗤!”

第一刀精准地磕开左侧军官的全力劈砍,巨大的力量震得对方虎口崩裂,佩刀脱手飞出!

第二刀如同毒蛇吐信,没有丝毫花哨,快!准!狠!直接从右侧军官的颈侧划过!那军官的怒吼戛然而止,双眼圆瞪,捂着喷血的脖子踉跄倒下。

血雾再次弥漫!

借着斩杀一人的冲势,萧烬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到赵德彪面前!赵德彪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胖脸,清晰地倒映在萧烬冰冷的瞳孔。

“不!饶命!萧队正!萧爷爷!饶……”赵德彪涕泪横流,裤裆的骚臭味更加浓烈,死亡的恐惧彻底摧毁了他。

然而,萧烬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饶命?那些被克扣粮饷活活饿死的戍卒,那些被强征民夫踏上死路的流民,那些像他爹娘一样被贪官污吏逼死的无辜百姓……谁曾饶过他们的命?

“下地狱去忏悔吧!”萧烬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

刀光一闪!

没有华丽的招式,只有凝聚了所有愤怒、仇恨与决绝的、最简洁高效的致命一击!

“噗——!”

钢刀精准无比地刺穿了赵德彪肥厚的脖颈,从前喉贯入,后颈透出!巨大的力量甚至带着他肥胖的身体向后撞去,连人带椅子轰然翻倒!

赵德彪那双被肥肉挤成细缝的眼睛瞬间凸出,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凝固的恐惧。他嗬嗬地抽着气,喉咙里涌出大股大股的血沫,手脚徒劳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鲜血如同小溪般从他身下迅速蔓延开来,与之前队官的血泊汇成一片刺目的猩红湖泊。

暖阁内一片死寂。剩下的军官们彻底吓傻了,看着如同杀神般站在赵德彪尸体旁的萧烬,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萧烬猛地拔出钢刀,带出一蓬血雨。他看都没看赵德彪的尸体,冰冷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最后落在那缩在角落、紧紧抱着孙女、吓得浑身发抖的老妇身上。

“想活命,”萧烬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拿起武器,跟我杀出去!或者,留在这里,等外面的兵冲进来,把你们当作我的同党,一起剁成肉酱!”

话音未落,他弯腰从赵德彪尸身上扯下其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看也不看,随手扔到老妇面前的地上。然后,他不再理会任何人,一手提刀,一手猛地抄起旁边一张沉重的紫檀木矮几,如同投掷攻城锤般,狠狠砸向那扇被炭火阻挡、人影晃动的暖阁大门!

“轰隆——!”

木屑纷飞!大门被砸开一个巨大的豁口!

门外火光闪烁,人影幢幢,兵器的寒光刺眼。卫兵们的惊呼和怒吼传来。

萧烬深吸一口气,那冰冷刺骨的气息仿佛带着铁锈与死亡的味道。他眼中燃烧的火焰并未因杀戮而减弱,反而更加炽烈。

他低吼一声,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咆哮,身影化作一道染血的利箭,义无反顾地冲向门外那片刀光剑影!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