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北风裹挟着海河冰碴子的腥咸,将津门街巷扫得发白。
孟晚卿踩着磨穿的绣花鞋,在青石板路上留下浅淡的血印——七年前火场逃生时被碎瓷片划破的脚踝,每逢阴寒便隐隐作痛,像条毒蛇吐着信子,提醒她莫忘血海深仇。
她攥紧袖中半枚军符,铜锈混着体温在掌心烫出红痕。
眼前“醉仙楼”的木匾歪挂着,“醉”字缺了半边,倒像是“卒”字,在暮色里泛着死气。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劣质香片茶的浊苦混着烟袋锅子的焦糊味扑面而来,三两个穿粗布短打的茶客正朝台上扔花生壳,砸中唱曲的老婆子秃了顶的发髻。
“老板,我想赁场子唱戏。”她叩了叩柜台,指甲在积灰的木面上划出细痕。
算盘后抬起身的中年男人油光满面,鼠目在她洗得泛白的月白旗袍上逡巡,嘴角扯出笑:“咱们这儿只请得起会唱《十八摸》的窑姐儿,没功夫听大小姐吊嗓子。”
孟晚卿垂眸掩去眼底寒芒,腕间红绳随动作滑下寸许,露出三道浅红勒痕。
“我不要银钱,只消管三餐。”她放软声调,指尖轻轻划过柜台边缘,“若三日之后座儿没多三成,再不来碍您眼。”
男人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了半盏茶时间,最终拍板:“成!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他油腻的手指戳向戏台角落的破藤箱,“行头自备,唱砸了可没人替你圆场。”
第二日晌午,孟晚卿踩着三寸木屐登台。
月白旗袍是用街角裁缝铺捡的边角料改的,领口开得极低,露出半截锁骨,却在右肩绣了朵极小的墨牡丹——那是孟家戏班的徽记。
她刻意压着嗓子,将《苏三起解》唱出几分沙哑的市井气,却在“苏三离了洪洞县”的拖腔里,不经意泄出半丝程派的婉转尾音。
茶楼里的喧哗像被人掐了脖子般哑了场。
唱到“过往君子听我言”时,她眼尾微抬,恰好对上二楼雅座里戴墨镜的男人——他指尖夹着的雪茄明明灭灭,镜片后映着她晃动的鬓边银簪。角落里突然有人拍桌:“小娘子这嗓子,莫不是从哪个班子里偷师的?”
她捏着帕子的指尖骤然收紧,面上却笑得温婉:“不过跟着街头卖艺人学了些皮毛。”
余光瞥见老板笑得见牙不见眼,正往账本上画着“上座率增六成”的记号。
暮色四合时,孟晚卿刚卸下鬓边银簪,后巷的穿堂风突然卷来两声猥笑。
两个穿黑布衫的混混堵住巷口,左边那个缺了颗门牙,说话漏风:“小娘子,跟哥几个去‘快活林’唱堂会呗?”右边的晃着手里的匕首,刀光映得他酒糟鼻通红。
她后退半步,后背抵上潮湿的砖墙。袖中半枚军符硌得手腕生疼,忽听得远处传来巡街的警笛声,灵机一动,抓起墙角的破笤帚往地上一戳,竟摆出个《穆桂英挂帅》的起手式:“我不与你等泼皮纠缠——”话音未落,巷口突然闯入两个挑货担的商贩,扁担上的针头线脑叮当作响。
“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人!”挑红糖的老汉抡起扁担,扁担头的铜铃铛震得混混们耳膜发疼,“咱这巷子归‘永顺镖局’护着,你们想尝尝断手断脚的滋味?”卖针头的老婆子趁机扯开嗓子大喊:“巡警队往西拐啦!快来人啊——”
混混们骂骂咧咧地退了几步。
孟晚卿趁机将银簪往地上一扔,蹲身去捡时,袖中军符突然滑落。老汉眼尖,弯腰欲拾,她已抢先一步用帕子裹住:“是……是母亲留下的平安符。”指尖在帕子下摩挲着军符上的云雷纹,心跳声盖过了远处渐歇的警笛。
老汉盯着她肩头的墨牡丹刺绣,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往她手里塞了块芝麻糖:“姑娘唱得真好,像咱老家戏班子里的角儿。”
孟晚卿捏着糖块的指尖发颤,面上却扯出笑来:“大爷说笑了,我只会唱些下里巴人。”
说话间已退到巷口,转身时,鬓边银簪勾住了墙缝里的铁丝,扯下几缕青丝——她没回头,只听见身后传来老婆子的嘀咕:“你看她那步法,哪是寻常人家女儿……”
夜更深了,霓虹灯将后巷染成暧昧的绛红。
孟晚卿贴着墙根疾走,忽听得头顶传来沙哑的嗓音:“小娘子,跑什么呀?”抬头只见方才逃蹿的混混正趴在二楼晾衣绳上,手里拎着她遗落的银簪:“哥几个可等着你唱《牡丹亭》呢。”话未落音,身后巷口又涌出三个黑影,手中棍棒在路灯下泛着冷光。
她后退两步,后背撞上堆着的酒坛子,坛口的封泥簌簌掉落。想起曾经父亲藏在戏服暗袋里的《兵器谱》,她腰肢一拧,竟踩着《三岔口》的矮子步在狭小的巷子里转起圈来。
混混们的棍棒总差半寸擦过她衣角,袖口突然甩出把从厨房顺来的绿豆糕——精准地砸向混混们的面门。
“啊!眼睛!”混混捂着眼惨叫,手中棍棒当啷落地。
孟晚卿趁机抓起酒坛,坛口在石墙上一磕,碎成锋利的锯齿状,酒液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石板上画出蜿蜒的血线。
“你……你敢动手?”缺牙混混举着匕首的手在发抖,却见她突然笑了,眼尾朱砂痣在路灯下红得滴血:“这年头,连卖糖的老汉都会耍两招扁担功,小女子总得会些防身的把式。”话音未落,碎酒坛已朝着他手腕砸去,匕首应声落地。
巷口突然传来汽车鸣笛,雪亮的车灯扫过现场。混混们见势不妙,转身欲逃,却被孟晚卿甩出的帕子缠住脚踝,踉跄着摔进污水沟。
她弯腰捡起银簪,簪头的细针上还挂着混混的血珠,忽然听见汽车里传来低沉的嗓音:“把人带走。”
两个穿黑马甲的保镖下车,孟晚卿本能地后退,却被车灯照得睁不开眼。恍惚间,她看见汽车后座的男人指尖敲着车窗,戒指在玻璃上投出牡丹形状的光影。
“姑娘,你的帕子。”卖针头的老婆子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巷口,手中举着她方才甩落的绣帕,帕角上绣着的半朵墨牡丹,在车灯下格外刺眼。
汽车在轰鸣声中驶离,后巷重归寂静。老婆子往她手里塞了枚银针:“姑娘可知,方才那是傅大帅的车?”
孟晚卿忽然轻笑:“这津门的夜啊,总有些花儿要在泥里扎根。”转身走入黑暗时,肩头那朵墨牡丹,在霓虹灯的残影里,像极了溅开的血滴。